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不是她的事了,她只需做足孝女的样子便成。
金氏与何氏倒也没乱说,还真请了医进府,当然,她们两人却是没出现,只请了个主院的老妪将医带了进来。
林氏本就无病,医只搭了个脉便开了药方,不过是平安药罢了,皆是富贵人家的妇人常吃的。
医走后不久,林氏便“醒”了过来。
此事闹得倒是不小,太夫人也派了周妪过来问。林氏自不敢真将娘家的两个嫂嫂供出来,她还想留些脸面呢,于是便只说是累了,周妪倒也没说什么,安抚了她几句,又留了几样药材,便自去了。
秦素做足了孝女模样,又守在林氏床前坐了一会,方才离开。
彼时已将近午时,暮春的风拂过庭院,堆锦楼里的那一树碧桃,落了好些碎玉似的花瓣儿,在阶上堆积着,细雪一般。
秦素小心地避开花瓣,每一步皆行得轻盈。
“六娘子慢走。”身后传来堆锦楼小鬟恭送的声音,倒是比往常殷勤了好些。
也是,这位外室女今日不知走了什么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得林氏半句责怪,简直就是从来没有的事。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方才离开之前,林氏竟还破天荒地赏下了一罐茶叶。
虽说那茶叶是往年陈茶,不算什么好东西,可是,终究那也是林氏亲口赏下来的。
对于庶出子女,林氏何曾这样大方过?
“女郎笑什么?是不是得了茶叶,心里正开心呢?”锦绣的脸上笑开了花,两只手牢牢捧着那罐破烂陈茶,就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看上去比秦素还要开怀。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言。
锦绣的眼珠转了转,又道:“女郎,我想起我们院的茶盒还是去年用旧了的,一会我去领个新的来可好?”
这是才看了一场大戏,心中作痒,便想要到各处去讲谈显摆一通了。
秦素忍不住笑了起来,掩唇道:“你啊,这么一会的时间就憋不住了,这又是要满院子里乱飞去,跟个花蝴蝶似的。”
若论秦府传话最强之人,锦绣认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锦绣倒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赤了两腮,搂着茶罐道:“不是的女郎,是真的要领茶盒,是真的有事才去找人的……”她越说语声越低,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了。”秦素笑着摇了摇头,神态间很有几分纵容与亲昵:“我哪次管过你了?你想领什么便去领就是,妪又不在,幽翠阁里一应的人和事,你看着办罢,不必事事问我。”
冯妪不在,幽翠阁中便以锦绣为大,秦素乐得让她出头。只要有锦绣在一日,林氏便会有一日的错觉,以为秦素是被她捏得死死的。
若想在秦府过得安稳,林氏的这种错觉便不能打破。
见秦素如此宽待,锦绣直笑得整张脸都在发光,脆声应道:“是,多谢女郎。”说罢便喜孜孜地将茶罐捧到眼前,欢喜地道:“这罐子是要还回去的,夫人向来很讲究这些。一会我去挑个漂亮的茶盒回来,再将罐子还回堆锦楼,女郎放心便是。”
林氏对公中钱物一向大方,而一旦涉及她手里的体己,这些庶出子女们可就半点也落不着了,故此锦绣才这样说。
这个茶罐乃是透青瓷,不算上好的物件,却也精致小巧,林氏肯定不会白白地给了秦素,锦绣对她极为了解,倒也能免了秦素犯错。
“你看着行事便是,母亲那里,多亏你常帮我说话。”秦素送上了一句真心诚意的恭维。
锦绣这下子可是笑开了花,那双灵活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不住口地道:“女郎放心,夫人那里有我在呢,我自是会帮着女郎的。”说着便又盘算起茶盒的花样和款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秦素乐得她自说自话,也不去打断她,只徐步前行。
曲廊之外绿树繁花,在温暖的阳光下随风轻动。
秦素侧首望去,一双眸子清亮如水。
陶老之事,此时应该解决了,就算陶老推迟行程,只要能够拖住薛允衍,不令他接触到陶老,事情也便成了。
自然,秦素不会一直拖着这位铁面郎君的。
待事情成了,她会再送件大礼予他,将他引去汉安县,引去青州。到了那里,被她强行扯乱的几条线,应该便会回归原位了。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今日真是诸事顺遂,林氏这一“病”,至少要养上一个月才可能好,不待她“病愈”,秦素只怕也要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笼子了。
她仰首看着头顶的绿树,那繁茂的枝叶翠绿如碧玉,在风里轻轻摇摆。
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拖住薛允衍的办法,她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办法,却是最能叫这位铁面郎君心动的,也是他一心所求的。
谁叫她碰巧又知道了一件事,而这件事,便是薛允衍此次来上京真正的目的。
前世时,这位薛大郎穷尽心智,却终因棋差半步无功而返,而这一世,浸淫隐堂八年、熟悉陈国诸族的秦素,却会叫这件前世不曾完成之事,在这位薛大郎的手中完成。
她望向那翠叶间露出的碧蓝天空,清亮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明亮,似初升的星子,于春风中光华璀璨……
第192章 琥珀凝
暮色四合,东风似一柄温柔的薄刃,裁开渐浓的暮色,裁出了一脉夜色温柔,将星星点点的灯火洒向街头巷陌。
天色虽已渐晚了,东来福大街上却仍是人流如织,许多人聚在一间不起眼的茶馆门前,对着那门外贴着的一张纸,指指点点。
“啧,我就说那个什么胡天长得贼眉鼠眼,你们瞧瞧,这不是遭天打雷劈了不是?”人群之中,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啧啧说道,一副先见之明的模样。
他的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好奇,便有人问:“这位老兄认得这个胡天,莫不是邻居?”
又有人问:“胡家很有钱么?那头开的绸缎铺子便是胡记,莫非便是他家开的?”
还有人问:“那对被冤枉的父女长什么样?那小娘子是不是很美貌?”
还未待那中年人回答,无数的问题便接踵而来,一时间告示下吵成了一锅粥,直是嘈杂不已。
那中年人腆了腆并不明显的肚皮,扬声道:“慢点慢点,我一个一个地说,你们不要急。先说那个胡天,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他口沫横飞地说了起来,没多久,身旁便聚了好些人,就像在茶馆听说书一般。
“啪嗒”一声,薛允衡放下了车帘,将身子往后靠了,屈起一条长腿,没好气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男子。
“你跟来做什么?”他不满地道,狭长的清眸微眯:“此事我一人便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放心。”微凉的语声若飒飒西风,冷然洁净。那说话的男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将手里的书翻过了一页,看也没看薛允衡,神情颇为专注。
“你是何意?”薛允衡立刻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险些便没跳起脚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要以为我叫你一声长兄,你就能事事管着我。”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一脸诧异地看向安坐着薛允衍,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莫非……你是怕我贪你那几个侍卫?”
说这话时,他纯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是深为自己的长兄误会自己而苦恼。
薛允衍静静地看着书,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车厢里点了灯,微晕的光线映出他淡静的眉眼,不染半分情绪。挺直的鼻梁如刀削,略显薄的双唇微微抿着,浅墨色的长眉掩去了他的双眸,唯露出碎密的睫,时而随书页滑动,若凉风吹过荫碧的青草,只这样坐着,便有若远山空谷,卓然而清寥。
见了他这般不动如山的模样,薛允衡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地难受。
他这个长兄,从小就是这副死人脸,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脸“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每回都能将人气得半死。
刹时间,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薛允衡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怒伤肝。”过了好一会,薛允衍忽然淡淡地道,修洁的手指拈起薄纸,翻过了一页书。
“要你管!”薛允衡只觉得耳边像是吹过了一阵冷风,冻得人想打哆嗦。他摸了摸耳朵,表情蓦地冷了下去,语声亦渐沉肃:“我所谋者,岂是常人能懂?”
薛允衍随书页滑动的双眼,微微一顿,随后他便抬起了头,一双微带着琥珀色的冷淡眸子,凝向了薛允衡。
“我所虑者,又岂是常人能料?”薛允衡寂然语道,侧眸望向一旁的烛火,语声格外寒凉。
此时的他哪有半分怒意,狭长的眼眸清幽如夜,宛若玄冰。
“唔。”薛允衍惜字如金,只回以一个单音,便又低眸去看书,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且稳定,一如他淡静的眉目。
车厢中不复再有人语,唯书页翻动时偶尔发出轻响。
阿堵缩在角落里,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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