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便更要小心了。”青青皱着眉,细想之后说道,“既有先例可循,皇子又如此孱弱,难保今上不忧心,会否重演兄终弟及之事。”
“哪来的兄终弟及之说?”
“那就是还君明珠,物归原主。”青青拿指头戳他胸口,“你这人,倒是心大,放旁人恐怕早已是惶惶终日,不得安寝了。”
陆震霆低头亲她,得意道:“我便当心肝儿这话是在夸我了。”
青青瞥他,“美得你呢,见过脸皮子厚的,却没见过你这样厚的。”
“只怪你从前养在深宫,见识少了。”
“谁乐意见你这样的?我还怕污了眼睛。”她向后退,肩膀抵在窗台底下喊了声疼,皱眉时眼底盈盈浮着春水似的光波,叫人看得心中一抽,恨不能替她受了。
陆震霆浪荡了大半辈子,还从未有过这番体验,除却新鲜却还有些难以描述的情愫。便伸手揉她肩膀,问说:“疼不疼?爷又不是老虎狮子,还能吃了你不成?躲什么躲。”
青青坐直些,垂着脑袋咕哝道:“已然让你吃了。”
陆震霆听完一乐,“没成想,心肝儿也会说些荤话儿,这可真是中听,不若让我再吃一回可好?”
青青被他这么一逗,登时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抬脚蹬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脱了鞋袜握在掌心里反复揉搓,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放手,恁地过足了瘾头才又俯下来亲她,“心肝儿这身子,真真没一处生得不好、不妙的。”
女儿家的脚何其金贵,轻易不得示人,青青急忙把右脚藏到裙子底下,“你便只会欺负我,他日你四叔下了狠心,还要拖我一道陪你去死不成?”
陆震霆大喇喇躺到她身边来,头枕在她腿上,远比她想的豁达,“这些年南下征战,也领过兵,也任过要职,可见我四叔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若真有那么一天……天下已定,便只能拉着心肝儿一道去黄泉快活了。”
倒没料到他是如此想的,青青靠向炕桌,撑着头,状似无心地问:“这么些年,你难道就没想过要将他夺了你的东西,再拿回来?”
陆震霆一声嗤笑,“换了旁人也许还可争一争,不过我四叔却是个……算了,等有一日你见了他自然知道……”
他这原本是无心之语,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急。
这日又是一场雪,将晋亲王府涂抹成纯洁无垢的少女模样。
青青微微撑开窗,坐在窗下翻一本旧书,不经意间瞧见雪影当中立了个极其挺拔的身影,细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近日新来的侍卫,前几日专程来拜见过,仿佛是叫江淮之,是个极其俊朗的年轻人。
眼下风大,旁人都去躲懒了,只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风口上,真像个傻子。
正巧春儿端着今日的燕窝盅进来,青青随意抿两口便撂下,她打小儿吃这些,如今陆家的似乎都不怎么讲究,因此下面进贡上来的物件也就与前朝的不能比。
春儿见她不爱喝,少不得要劝两句,“姑娘好歹用一些,在原先那地方亏了身子,现下要多补补才好。”
“补什么补?这东西我本就不爱用。”她将勺子一搁,春儿不敢多话,这就要退下,却忽然让青青叫了回来,“你去熬一碗姜汤,给门外那个傻子送去。”
傻子?哪个傻子?
春儿顺着青青的目光望过去,便望见了廊下背脊挺拔的江淮之,心里虽纳闷,却也不敢多说,只好应了。
青青放下窗户,微微一笑,谁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陆震霆回来的时候江淮之刚被春儿叫西侧间喝姜汤,他脚步匆匆,一回来也不换衣裳,径直坐到青青对面便开始发牢骚,“我那六叔可真是个傻东西,将你七姐姐叫进宫里也不教好,当真四叔的面儿说他的画是假的,让四叔的脸往哪儿搁,可恨那曹启忠,竟还连累起我来了。”
青青眼也不抬一下,自顾自翻她的旧书,听陆震霆囫囵灌一口茶继续道:“原来你还有个姐姐,行六的,兜兜转转去了赵如峰府上,你那六姐却说,当年隆庆最疼是你,手把手教过你诗书画,是真是假,还得你说了算,这不……明儿就让我把你领进宫去,就为一幅画,差点儿把前朝的宫人都集齐了,至于不至于?”
青青适才放下书,淡淡道:“若是心爱之物,当然至于。”
“那……”
“圣旨都下了,我还能不去不成?”她挪了挪位置,向后靠在引枕上,恍然间被陆震霆拖进老旧的回忆当中,感叹道,“原来六姐姐最终跟了他……”
陆震霆却在她这一句低语中听出些不一样的滋味,因而追问,“他,哪个他?”
青青并不遮掩,坦然道:“我原与赵如峰有婚约,及笄之后便要下降与他,却没料到原来他对六姐姐也是存了心思的,这倒也好,成全了他们……”
她的话悲喜难辨,却透着旷古的凄凉,令陆震霆也开不得口,便只得握了她的手,静默不语。
☆、第八章
青青第八章
虽说是入宫觐见,但新朝的规矩显然不若前朝繁琐,宫内宫外都没那么多讲究,再而青青的身份摆在那,怎么装扮都能被人抓了错处,倒不如随性一些,横竖跟着陆震霆这么个霸王,想来也没人敢故意找茬。
因而次日一早,青青只挑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短袄,腰下缀着月牙白的双襕裙,行路时如月华泻地,熠熠生辉。
饶是陆震霆与她日日相对,也少不得看呆了眼,止不住感慨,“且换一件颜色沉的,心肝儿穿成这样,还不让我那几个叔叔伯伯都看傻了?”
青青素来不爱搭理他这些个痴话,只问:“现如今都什么时辰了?再换衣服梳头,还能赶得及?”
陆震霆心知时候不早,便不再提这一茬,亲手扶着青青上了马车。
今日雪停,太阳将半座城池照得通亮。
时隔三年再回禁宫,青青心中五味俱在,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如此。
马车入门换轿,一路送到乾政殿。
青青跟着陆震霆,在殿门前下轿,步行至后殿,远远就见一道高瘦身影出门来迎,虽为内臣,却丝毫不见谄媚之色,见了陆震霆也不过淡淡一句,“晋王到了,陛下已在殿内久候多时。”
陆震霆还与他拱一拱手,“有劳。”随即领着青青一道入殿。
青青与他擦肩而过时未曾抬头,却已只他心中动念,一如她。
殿内不若往日,隆庆在位时,冬日地龙夏日冰,总是比外头舒服许多。而今数九寒冬的,地龙也只浅浅温着,并不怎么暖和。又或许是为了照顾今日来的人,特地在殿中生起炭盆,不至于将几个女人冻出病来。
从前的摆件也都收了起来,只按照今上喜好,摆两只梅兰竹菊四君子宝瓶,墙上挂前朝书法大家章若至墨宝,令又有一幅雪景枯梅,瞧不出是何人手笔。
这天子寝宫真打扮的跟一处雪洞一般,素得可怜。
陆震霆进门便向座上人拱手行礼,再一一见过他几个叔叔。青青骨子里脱不去那股傲气,当着今上的面也只略略福一福身,就当见过。
好在案台后的陆晟并不与她计较,他如今全神贯注都在桌上那两幅近乎一模一样的《荷下观鸟图》上,理不了别的。
青青自始至终低着头,却总感觉一簇炙热目光时时追着她,不必抬头也知道,定是束手立在一旁的赵如峰。今生既已无缘,又何须作此姿态?青青大抵是有些看不上他的。
似乎六姐如眉也在,只不过今上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声,青青只瞧见她半片马面裙,用的是苏州贡缎,想来在镇南大将军府上过得不错。
她正兀自琢磨,台上已有人开口。
“你就是隆庆十一女?”
这声音低哑干净,却字字音音透出威严,几乎要压得人不敢抬头。
陆震霆刚要替她回答,青青却已提步上前,垂首应道:“我是。”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从了他们的规矩,自称什么奴才奴婢,甘为下贱。
闻言,殿中数人都已抬头侧目。
有人为她担忧,有人因她的大胆而咋舌。
而陆晟却仿佛不曾听见,仍旧低头看着画,沉声问:“你可能看得出不同?”
青青垂目看画,目光落在叶上翠鸟,细数着画卷上细细笔墨,怀想着当年父亲落笔时的神情动作,一时间似乎落进辽远记忆中,再也拉不回来。
如眉在赵如峰示意下开口提醒,“小十一,当年父亲最疼是你,这画亦是抱你在膝头时落完最后一笔,这两幅画孰真孰假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青青恍然间抬起头,茫然四顾。一双含泪的眸子就这样与陆晟探究的眼神撞在一处,两人俱是一愣,青青是未料到,新帝竟是这样一位清癯文雅的男子,约三十出头,眉目舒朗,神态间透着肃穆,与陆震霆狂放相去甚远,而陆晟却是一个不小心,几乎陷在殊色当中,平生头一回领略世上竟能有人将妩媚与清婉糅杂得这样恰到好处,一时间竟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词句赠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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