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芯恍然道:“怨不得皇后将这差事交给了姑娘,原来是懒得看这样的文章!”
我合目,那些齐齐整整的娟秀字体还在我眼前乱晃:“想不到朝中竟然有这样多的大臣都反对北伐。就说那位汴城尹陈大人吧,想必平时没什么机缘置喙国家大事,趁着女儿陈印心来参选女巡,便写了那么一大篇,当真难为他了。其实那文章写得不错。”
红芯道:“姑娘既赞陈大人的文章写得好,想来也是不赞成圣上北伐的了?”
我摇了摇头。
红芯又道:“那么姑娘是赞成陛下的?”
我微微冷笑:“匈奴贪利,无有礼信,穷则稽首,安则侵盗,缘边被其毒痛,中国忧其抵突。[95]以战去战,盛王之道。[96]”
红芯低低道:“姑娘又说奴婢听不懂的话了。”
我笑道:“你说得对——我赞成。”
红芯道:“奴婢有一事一直不懂,今夜只有姑娘和奴婢两人,奴婢就斗胆问了。奴婢听说,自古帝王最不喜欢女子干政的,怎么陛下倒放心将朝政都交给皇后?”
我想了想道:“大约是陛下知道朝中有许多人反对北伐,怕这些文臣在后方掣肘,故此请皇后监国。二来陛下是真心爱重皇后,夫妻一心,其利断金,还有谁会比皇后更让人放心呢。”
红芯道:“掣肘?”
我笑道:“昔日诸葛亮北伐,屯军于上邽,司马懿不敢接战。本来是有望得胜的,谁知李严忽报粮道不畅,诸葛亮只得退兵。回来一查,并无此事。虽然诸葛亮严惩了李严,终是失了战机,于事无补。晋武帝司马炎决心灭吴,偏偏叫胆小如鼠、始终反对伐吴的贾充做大将。贾充在战时还不停上书反战,直到吴国皇帝投降。好在晋武帝有灭吴的决心,不然还如何一统天下呢!”
红芯道:“那陛下也是为了一统天下?”
我淡淡一笑:“南北一统,正是民心所向。有志气的皇帝都不会偏安一隅,将元元黎庶丢给异族去糟蹋,去奴役。明白么?”
红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茶凉了,我正要起身回屋,忽听红芯又道:“姑娘,奴婢还有一事请教。奴婢听长公主说,当年是姑娘点名让奴婢进宫的。姑娘为何选中了奴婢?”
红芯在我身边三年,从来未曾提过入宫的缘由。“好端端的,怎么问这个?”
红芯道:“姑娘若不肯答,便不答好了。”
我如实道:“当时红叶新丧,我心中害怕,所以问长公主讨一个熟识的丫头进宫陪我。并不是我选中了你,而是长公主选中了你。”这话虽真,却只是一半实话。实则是我察觉到长公主或别有用心,我需要一个府中的旧识在我身边方便行事,更需要满足长公主时刻监视我的需求。
红芯一怔,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姑娘选中了我,那该多好。”
第二天是四月望,照例要去向太后请安。
一阵大风吹散了浓雾,太阳半遮半掩在彤云之后,阳光似一把生锈的钝剑从云中祭出,却劈不开天地间残留的混沌。听着椒房殿外的呜咽风声,我不觉发起呆来。忽听桂旗的声音唱道:“皇后娘娘到。”我这才醒过神来,忙带领三位女官下拜行礼。
陆皇后形容消瘦,眼下几许暗沉。一身湖蓝色联珠茶花深衣,更显病容。礼毕,皇后微笑道:“今天风大,你们却来得早。”说罢环视一周,“怎么不见慎嫔?”
我忙道:“启禀娘娘,昨夜月色甚好,慎嫔娘娘贪看良久,谁知半夜里起了风,因此感染风寒,一早便卧床不起了。”
皇后道:“竟这样不小心。穆仙,你将那只蓝田玉枕给历星楼送去,嘱咐慎嫔好好养病,这些日子不必来请安了。”
穆仙道:“娘娘一直睡不好,也需得玉枕方能安睡片刻,这……”
皇后笑道:“无妨。拿去吧。”
穆仙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应了。封若水关切道:“瞧娘娘气色不大好,可是因为最近诸事繁杂,不能安睡的缘故么?”
皇后笑道:“自御驾亲征,着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你们也是,日日接送皇子公主上下学,还要陪伴念书,也着实辛苦。若碰上这样的天气,就更得费心了。因此本宫想好了,以后来守坤宫请安,就和去济慈宫一样,定在朔望好了。你们清省些,本宫也自在。”
我忙领众人下拜领命。皇后道:“时候不早了,去向太后请安吧。”
太后晨练已毕,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只披了一件暗红色绣白玫瑰对襟长衣,在西厢里拿着一封奏疏看。众人行礼已毕,皇后笑吟吟地亲自奉茶:“昨日儿臣遣穆仙送来的战报和家信,母后看了么?四弟在关中又打胜仗了。”
太后脸上虽带着笑,眉间却隐有愁容:“昌平为皇帝稳住了关中,如此皇帝才能专心征战河北。甚好。”
平阳公主伏在太后怀中,伸右手抚摸太后眉间的川字纹,娇声道:“祖母既然高兴,怎么还皱眉头?”
太后顺势将平阳公主娇嫩的小手握在手心,笑容慈和,沉默不语。皇后笑道:“皇儿该去上学了。”说罢瞥了我一眼。于是我忙起身带领三位女巡拜别太后,送几位皇子公主往大书房去了。
回永和宫用过早膳,芳馨从衣柜中翻出熙平长公主新年所赠的一袭华衣。淡紫色的宫缎上用乳白丝线掺了银线织就簇簇梨花,袖口用米珠攒成花心密密镶了一圈。既淡雅又鲜亮,既质朴又华贵。芳馨道:“姑娘要去掖庭属,换一身好衣裳才不会被人小瞧。就这身新衣,再坠上姑娘进宫时戴过的紫晶坠裾,甚是气派。”
我低头看看身上的牙白长衣:“前朝正在打仗,连皇后也穿得简朴,我穿这身衣裳,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了,又不得安生。且能不能被人高看,原不在衣裳好不好。收起来吧。”
芳馨一怔:“是。”说罢慢吞吞地折起衣裳,开了柜门,却迟迟不放进去。
我笑道:“姑姑怎么呆了?”
芳馨迟疑片刻,方道:“奴婢在想,姑娘得皇后的重用,自然是好。可奴婢以为,姑娘还要留心太后的心思才好。”
我在填漆牡丹妆奁中取出一只素银镯子,慢慢套在左腕上,叹息道:“刚才姑姑随我在济慈宫,是宜修姑姑说什么了么?”
芳馨垂眸道:“姑娘既然知道,想必也能猜出两分。”
镜中人娥眉微蹙,旋即宽了两分,唇边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自锦素的母亲杜衡死后,宜修劫后余生,仍在济慈宫服侍太后,自此便和长宁宫走得近些,闲时和芳馨聊天,也肯说些太后之事。后来皇后赐各宫内监宫女官职品衔,宜修便领济慈宫执事一职,为九品。我淡淡道:“想来是说,夜来风大,太后读了战报以后,又没有睡好吧。”
芳馨道:“当真没有姑娘不知道的事情。”
我在镜中看她为我比上一枚玫瑰缠丝金环,微微一笑道:“就换这个吧。形势大好,太后却愁容满面。这里面的原因只有一样,便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升平长公主在北燕做太子妃。两国交战,太后担忧长公主的境况。”
芳馨道:“正是。升平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且听宜修的话音,太后似是很不喜欢皇帝亲征。又觉得皇后与周贵妃只一味奉承,先是由着陛下将长公主远嫁,再怂恿陛下亲征。因此这两年,太后对皇后和贵妃颇疏远了些,倒是让慎嫔娘娘陪伴得多。因此奴婢以为,姑娘虽然获宠于皇后,但也要留心太后的喜怒。”
我颔首道:“姑姑所言有理。只是太后向来以大局为重,深藏自身喜恶,否则也不能容长公主远嫁、陛下亲征了。只是身为娘亲,到底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芳馨道:“升平长公主是金枝玉叶,难道真会有什么……”
我双眉一掀,微微冷笑:“长公主是我朝的金枝玉叶,可嫁到北朝,便什么也不是。姑姑可知道郑武公伐胡的故事?”
芳馨道:“请姑娘赐教。”
我接着道:“郑武公欲伐胡,故意先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胡君来讨好他。有一天,他问群臣:‘寡人要用兵,当先伐谁?’大夫关其思道:‘可伐胡。’郑武公大怒,杀了关其思。又道:‘胡乃兄弟之国,你说要伐胡,究竟是何用意?’胡君听了,遂不设备。后郑武公一举败胡。”[97]
芳馨叹道:“陛下便是郑武公,升平长公主便是郑国公主。陛下以胞妹和亲,就是为了骗住北燕。”
我又道:“当年汉景帝的亲生女儿嫁去匈奴,也未能阻止单于叩边侵扰,究竟还是要汉武帝出兵漠北。女子和亲,聊胜于无;遣子为质,羊入虎口。两国是战是和,根本不在夫妻的闺房之中、床笫之上。赂以金玉,慑以甲兵,或可安枕一时。若要世世无忧,必得将它彻底击败,永不翻身!”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金枝玉叶,不论在本朝还是在敌国,都不过是窗户纸。亏得众人将昭君出塞传作美谈。”
“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是汉武帝击败匈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大汉国力如日中天,匈奴却数度分裂,呼韩邪单于是靠了大汉才不被郅支单于消灭。昭君虽然出塞远嫁,却远非汉初和亲的屈辱与无奈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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