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一来皇后大约看事情过去太久,很难查出真相,故此想借姑娘和长公主的关系多少查出些什么来。二则想探知姑娘对此事是否知情,能不能从中寻到些破绽,锁定真凶或摒除长公主的嫌疑。三来皇后看重姑娘,自然也想知道姑娘的心究竟是向着谁的。因此三条,姑娘万万不可慌张。冷静谨慎,本是姑娘的长处。”
我痛喝了两口茶,方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听姑姑一席话,茅塞顿开。可若什么也查不出,也难向皇后回话。皇后最想看到的,是我的忠心。虽说选女官的事情最要紧,可人命关天,亦不可怠慢。否则皇后定以为我迁延不定,有首鼠两端之嫌。”
芳馨屈膝行了一礼,笑盈盈地不说话。我笑道:“姑姑这是做什么?”
芳馨笑道:“姑娘刚刚进屋的时候,那慌张无措的样子,着实吓了奴婢一跳。如今这个样子,才是奴婢见惯的。”
我一笑,拉着芳馨的手道:“没有姑姑,我寸步难行。”
芳馨微微一笑:“不敢当。不过既然说到此处,奴婢有一句话要请教姑娘。倘若当年姑娘按时去了文澜阁,那凶手会不会连姑娘也一道……”
我笑道:“姑姑这个问题,我也想过。”
芳馨道:“姑娘与徐女史并无多少交情,当年却伤心得病倒了,焉知不是由此及彼,受惊过度的缘故?依奴婢看,既然凶手也不会顾惜姑娘,姑娘又何必颇多顾虑?按理行事就好。”
我微微冷笑道:“照姑姑这样说,我若不能查出些什么,便是对不住自己了。”
芳馨道:“姑娘明鉴。”
我沉吟道:“还有一事。从前我总是定期给父亲母亲寄家书报平安,如今这信恐怕也不能再写了。”
芳馨道:“为了不让皇后疑心,姑娘自然不能与长公主府有一丝往来。”
我颔首。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连绞痛也轻了许多。“从前不是不知道姑姑的见识,只是想不到,姑姑见事竟然这样快这样准确。姑姑总是说自己没有读过书,如今我却有些不信了。”
芳馨微笑道:“姑娘过誉。奴婢只是年岁渐长,多少有些心得罢了。”
我听了听雨声,又道:“卷宗都送到永和宫去了,姑姑吩咐下去,明日便收拾物事搬去悠然殿。”说罢拂衣起身,“前面快放学了,走吧。”
用过晚膳,高曜依旧在灵修殿南厢看书。趁喝安神汤的工夫,我便将皇后命我为他重新选女官的事告诉了他,谁知高曜笑道:“母后今天来大书房告诉孤了。”
我奇道:“既然殿下早便知道,怎么放学的时候不见殿下说起?”
高曜将空碗放在绿萼伸过来的漆盘上,依旧埋头读书:“这有什么可说的?孤早就说过,不论姐姐去哪里,母亲和孤的眼里都只认姐姐为孤的侍读。住在长宁宫或住在永和宫根本没有分别。鱼潜在渊,或在于渚。[90]况且孤也可常去永和宫看望姐姐。”
我笑道:“殿下信任臣女,臣女铭感在心。只是皇后已命臣女为殿下重新选一个侍读女官,殿下还是不要来永和宫的好。否则薄了那位新女巡,恐皇上与皇后不喜。”
高曜一怔,随即会意:“姐姐所言有理。”
我又道:“臣女明日就要去永和宫了——”
高曜打断道:“怎么这样急?不是还有些时日么?”
“皇后另外还有些差事交给臣女,臣女必得去永和宫,才能早日完成皇后的嘱托。殿下放心,不论臣女在哪里,臣女的心都在长宁宫。临行前有三件事要嘱咐殿下。”
高曜眼中隐有泪光:“姐姐请说。”
我笑道:“第一件事,是忠君体国,敬父孝母。第二件事,是请殿下务必珍重自身,牢记君子不处乱邦之中,不立危墙之下。第三件事,是请殿下心无旁骛,好好念书。除了这三件事,旁的事情一概不要多理。”
高曜道:“孤知道了。”说罢低头揉了揉眼睛,亦不忍多坐,不多时便带芸儿回启祥殿去了。
芳馨送了两人出去,回来道:“殿下当真是舍不得姑娘。”
我叹道:“我也舍不得殿下。只是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只有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谈得上以后。”
第二天一早,芳馨便带领众人收拾物事。内阜院听说我要搬屋子,遣了四五个人来,又拿了好些空木箱来备用。从大书房回来,灵修殿乱成一团。芳馨正收拾书案上的文墨,书架上已然空了。我随手拿起昨天从御书房搬回来的一封奏疏,笑道:“你们手脚倒快。”
芳馨道:“姑娘还是先去用早膳吧。这奏疏也放下,奴婢好清点了装起来。”
我将封奏抱在怀中,笑道:“这些奏折就不要装了,留给我看吧。不然你们都忙着,只有我怪无趣的。”
芳馨嗔道:“姑娘恨不得连用膳也要捧着书看。”
我笑道:“一个人用膳,无趣得很。”
早膳已经摆好,我坐在桌边,随意扫视着奏疏上的文字。这一看,便看住了。这是一篇反对皇帝对北燕用兵的政论文章,摆古论今,洋洋洒洒,足有两千来字。立论严谨,文辞质朴。阐述的理由不过三点,第一是兵危战凶,国虽大,好战必亡;第二是灾异频现,正是上天对国家轻启战端的警示;第三府库罢弊,民怨沸腾,战后必有瘟病肆虐。我想大约是皇后拿错了,便将奏疏合起重新看了看封题:汴城尹之女陈印心。并没有错。
绿萼见我只是盯着奏疏发呆,不禁笑道:“怨不得人人都喜欢当皇帝,原来奏章这样好看。姑娘看着连饭也不想吃了。”
我轻斥道:“别胡说!”
芳馨进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奏疏:“还是让奴婢装起来吧,姑娘到了永和宫,再慢慢看不迟。这会儿还是好好用膳要紧。”
我笑道:“世人为何喜欢当皇帝我不知道,然而我却知道皇后为何非要将这差事交给我来办。”
绿萼道:“自然是因为姑娘能干。”
我大笑:“比我能干的姑娘很多。就说这位写奏章的陈姑娘,那一手好文章,我是写不出来的。”
绿萼奇道:“那是为何?”
粳米粥清香黏稠,我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方道:“这些官样老夫子的文章,哪里是出自女儿家的手笔,分明是朝臣们借着女儿的名字上书给皇后看的。想必皇后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懒怠看这样的文章,才丢给我。你说说,这位陈姑娘我是选进来还是不选进来呢?”
两株银杏高耸挺拔,笔直的枝干如长臂伸向天空。扇叶随风而动,在阳光下闪出各样翠色。树下摆着“事事如意”雕花桌椅,桌上陈放一套青瓷茶具。一个小宫女正在桌前斟茶,永和宫执事瑶席在一旁道:“听闻朱大人最喜欢碧螺春。这是今年的新茶,想来她爱喝。”
绿萼扶我进门,一面道:“奴婢就说,让姑娘在长宁宫等一会儿再过来,姑娘偏不。这会儿奴婢们要收拾屋子,这乱糟糟的可怎么歇息?”
我笑道:“我在长宁宫傻等也是无聊,还不如早些到永和宫来。你们把刚才那几封奏章拿出来,我就坐在那边树下看。你们只管忙着,不必理会我。”
瑶席闻言迎了上来,笑道:“才说到大人爱喝碧螺春,大人就到了。奴婢已沏好了茶,大人请坐这边来。”说罢行了一礼,请我坐在树下,又奉上茶来。
只见这张桌子纹理细致均匀,色泽内棕红外浅白,棕红处雕着六只柿子,浅白处雕着三把首尾相接的如意,倒也别致,遂指着桌子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瑶席笑道:“这是樱桃木的,是今早皇后才命人从内阜院搬来的。”
我转头向绿萼笑道:“樱桃倒是常吃,却还没见过樱桃木的家什。”
瑶席道:“这是才从极西的海外运过来的木材,从岭南羊城上的岸,千辛万苦才运到京中的。统共才做了这一套桌椅,就拿到永和宫来了,可见皇后娘娘器重大人。大人先在此饮茶,一会儿屋子拾掇好了,再进去不迟。”说罢挥挥手,永和宫的宫人们接过芳馨和红芯手中的物事,纷纷忙碌起来。绿萼开了装文墨书籍的木箱子,将皇后给我的十七封奏疏寻了出来,放在小桌上。
瑶席奉承道:“都说朱大人是女官之中最聪明最好学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茶盏是梅青釉剔花青瓷,茶虽清香,却因梅青色为底,茶汤色泽暗沉。平日里我喜欢用白瓷盏饮碧螺春,白瓷光洁亮白,显得茶汤色泽纯净,缥如美玉。我淡淡一笑:“姑姑过誉了。若说最聪明的女官,自然是封大人才对,玉机不敢当。”
瑶席道:“封大人声名在外,自是不假。可是这里是内宫,宫外声名再好也是无用。谁最聪明能干,皇后说了算。”
我听她说得露骨,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她。但见她约莫四十来岁,眉眼精细,肤色白皙。身着檀色欢喜纹半袖,下面是一条牙白色长裙,裙角上用银线绣了几朵梅花,在阳光下甚是耀眼。瑶席是永和宫的执事,和定乾宫的良辰、守坤宫的桂旗一样,官居九品。见我打量她,只是低眉垂首,唇边挂着一丝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微笑。我笑道:“这茶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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