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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 出版完结+番外 (小伍)


  咸平十三年春,高思谚亲征,夷思陆皇后监国。陆后授意当时的言官之首——司纳苏令弹劾封司政,令高思谚回朝后不得不流放了封羽父女,又将他的妻子斩首,直到咸平十七年方才赦回。苏令特意在弹章上署上了陆后的外甥吴省德的名字,令朝野皆知,封司政的败落乃是皇后有意为之。今日之事,与当年何其相似,连苏令这个人,都不曾变过。
  易珠恍然道:“姐姐是说——”
  不错,正因高旸痛恨施哲揭发朱云,故此将他贬官。贬官算得什么?怕只怕幽州山高水远……我不敢再向下想。只听易珠道:“姐姐是怕五王之祸……”我点了点头。
  忽听绿萼问道:“什么是五王之祸?”
  绿萼忽然插口,易珠不禁注目。但见她满目焦急,虽然奇怪,仍是答道:“五王乃是兵谏武则天、兴复李唐江山的五位功臣——张柬之、敬晖、崔玄暐、桓彦范与袁恕己,这五人都被中宗李显封了郡王,但不久就被贬为各州刺史、司马。敬晖、桓彦范与袁恕己在途中为武三思所害。”
  绿萼呆了片刻,泪水夺眶而出。她抛下茶盘,掩口而泣。易珠更是诧异,正待询问,绿萼已奔了出去。我这才恍然大悟。绿萼跟随我多年,我明知她情有独钟,却总是忘了问起。原来她念念不忘十数年的人,竟是施哲。必是当年于掖庭狱待审,在与世隔绝的孤寂与绝望中,情根深种。可惜施哲无意纳妾,绿萼的这番情义,终究也只能藏在心中。问与不问,答与不答,都是逝水流风。
  易珠也渐渐明白过来,不禁尴尬:“早知便不告诉姐姐了。”
  施哲是在替我受过。我埋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掌心一片浓香白腻,胭脂香粉的气息,堆涌在鼻端,分明是血腥恶臭。施哲官声甚好,高旸当然不会降旨取他的性命。然而这天下有的是希慕皇帝不可告人之意图的龌龊小人,何况以高旸的心性,又怎容他好端端地去幽州上任?
  我心痛已极,于指缝中望出去,自己的影子遍地乱转,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悲怒之气在胸中鼓胀嘶鸣,我忽然跳了起来,抓过架上的承影剑。龙吟细细,剑气如霜,榻上的红木案几被无声地剖成两半。吧嗒,吧嗒,一左一右,各自倒下。


第四十七章 小损大益
  银杏与淑优见绿萼流着泪地奔了出去,连忙进殿查看。红木案几切口齐整,赭红木色似瘀血沁出。两人见我提着长剑,俱大吃一惊。淑优掩口,不自觉地缩到了易珠的身后。银杏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下承影剑。玉蟒银蛇,复还幽窟,光沉影动,寻依绝壁。我两手空空,仰天叹息。
  易珠方敢上前,拉起我的手道:“人谁不死?姐姐不要动气。”说着拇指在我手心中按了两下,“这宫里几千几百双眼睛盯着姐姐呢。”
  银杏虽不明因由,亦低低劝道:“越国夫人言之有理,娘娘息怒。”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细细想来,是我亲手引着施哲走到这一步。他代我受死,我应当高兴,应当庆幸。我利用他对高思谚的忠心,我早知他有必死的决心。我这个苟延残喘之人,扮什么痛心与愤怒?我的良心早已狼藉一地,真真是一个虚伪矫情之人!
  银杏见我不作声,默默将碎裂的红木几搬了下去。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娘娘,守坤宫的桂旗姑姑来了。”
  易珠又按了按掌心,轻轻摇了摇头。我重整心绪,命小钱引进来。但见来人只有四十来岁,一张长圆脸,双目漆黑,额窄人中长,并不是先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她上前叩头:“奴婢桂旗叩见贵妃娘娘,叩见越国夫人。”
  我笑道:“桂旗姑姑眼生得很。”
  桂旗笑道:“奴婢去守坤宫还不到一个月,皇后娘娘赐名桂旗,抬举奴婢做了中宫执事。从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已经告老出宫了。”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旧人老病亡去,新人含笑入觐。“桂旗”原来是中宫执事的称谓,并不是人的。我与易珠相视一眼,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旨意?”
  桂旗笑道:“皇后娘娘听说越国夫人进宫了,请夫人去守坤宫坐坐。”
  易珠的腰身顿时僵硬,眸中露出一丝怯色,只定睛望着我。我忙笑道:“正巧,本宫也要去中宫请安,这便与夫人同去好了。”
  桂旗笑道:“娘娘去了就更热闹了,皇后娘娘必定欢喜。”
  册封半月有余,这是我头一回觐见皇后启氏。椒房殿中虽燃着熏笼炭盆,外面毕竟是隆冬季节。启春只一袭浅金明纱单衣,以桃红丝线绣成朵朵梅花。乌发随意绾在脑后,只戴一枚水晶攒成的挂珠钗,一线温润珠光莹莹点在眉心,眸光熠熠。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椒房殿中明灯高照。启春穿着虽简,却是流光照襟,明丽绝伦。
  我与易珠都畏寒,包裹于层层锦绣之中,兀自抱着手炉,越发显得拱肩缩背,臃肿怯懦。我俩按宫规行了大礼,在下首落座。启春笑道:“贵妃也来了。”不待我回答,又向易珠道,“越国夫人大喜。”
  易珠恭敬道:“天恩浩荡,臣妾愧不敢当。”
  启春笑道:“夫人过谦。本宫知道,朝廷的这点采邑与俸禄对夫人来说,不算什么。听闻府上的管家折半支算筹,出入的银钱也比朝廷给的俸禄多。”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
  易珠的桃花面忽而变得雪白,她讪讪道:“臣妾惶恐。”
  启春欣然含笑:“越国夫人可谓万事顺遂,只少一样,未免美中不足。”说着看向我,“贵妃聪慧,可知是哪一样?”
  我垂眸淡然:“臣妾愚钝。”
  启春笑道:“贵妃新嫁,这样快就忘记了?真真不将昔日的姐妹放在心上。”我心中一颤,不禁望着易珠。易珠似有所悟,眸中惶惧更盛。启春稍稍歪过身子,翩翩华袖,敷展若云,“也罢,这桩姻缘便由本宫做主,定为夫人挑一位如意郎君。”
  易珠起身仓皇:“启禀皇后,臣妾的婚事,家母已有主张——”
  启春葱指支颐,微微一笑:“本宫听闻夫人近来好蓄养美貌伶人?”易珠樱唇一颤,垂头不语。启春续道,“养伶人倒也无妨,只是于女子的名声始终不好。”
  易珠连忙跪下,咬着唇死命忍住了泪意:“是……”
  启春笑道:“丝竹雅歌,乃人生一大乐事,本宫不夺人所好。只是夫人若有夫君相伴,旁人便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了。不知夫人读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么?”
  易珠双唇抿得发白,一张脸已是铁青:“臣妾读过。”
  启春高高在上,倒也看不见她的神色。她扬起下颌,缓缓吟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自古倡伶便与商人相配。听说梨园名伶梁艳生在夫人府中,夫人又爱听戏,本宫便将梁艳生指给夫人为夫,早晚调教那几个小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易珠虽出身商贾,究竟曾是太宗的颖妃,将她嫁给一个老迈戏子,当真是奇耻大辱。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唤道:“皇后娘娘——”
  启春根本不理会我,一味笑道:“听闻梁艳生是大孝子,人品一流,想来堪配越国夫人。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我朗声道:“皇后娘娘,梁艳生乃是戏子,又长越国夫人十数年,实是不相匹配。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启春扫了我一眼,微笑道:“越国夫人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石头尚且如此,况是人呢。”
  我还要再说,却见易珠轻轻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仰面微微一笑:“臣妾谢皇后娘娘赐婚。”伏地良久,起身时唇边挂着恭顺笑意,金砖地上却是两团湿气。
  启春笑道:“那越国夫人就回府中好生预备婚事,赐婚旨意今日下达。贵妃素来与夫人交好,得见夫人得良人相伴,想来也是为夫人高兴的,是不是?”
  我却笑不出来,扬眸冷对。易珠又摇了摇头,我只得道:“是……”
  从守坤宫出来,易珠一路疾行,三步两步冲进了遇乔宫,跨过门槛,她闪身一旁,扶着廊柱哭了起来。我忙命人关上大门,掏出绢帕:“好妹妹,别哭了。这是宫里。”
  易珠颤声道:“加官晋爵!呵,怎么会待我这样好?果然是要害我一生!”
  启春素来瞧不起商贾出身的易珠,加之那一日在王府,易珠只图甘心快意,言语间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讽刺夫君不与她同心一意,她就将她嫁给一个卑微老迈的戏子。我以为我能为易珠争取些什么,不想竟是一场奇耻大辱:“是我对不住妹妹。”
  易珠迅速用指尖抹去新添的泪水,狠狠地摇一摇头:“我没事。不过是一纸婚书,横竖不与他过日子,谁又能奈何得了我?姐姐千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皇后。”我低下头,更是无地自容。
  易珠渐渐平复。新点的六角绢纱山水宫灯还没有热起来,随风转了半圈,流苏飘影掠过易珠的双眸,添了一层又一层的清冷安静:“依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就是因为皇后不能拿姐姐怎样,才从我这里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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