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济慈宫出来,又去守坤宫,宫人说皇后凤体不适,暂不宜相见。朔望既不肯见,平日里就更不会见面了。如此,除却太后偶尔召见,或去北宫陪芸儿母子说话,我几乎无事可做。玉枢那里我是再不敢去的,封若水常在小书房坐到深更半夜,我不便寻,她不便来。我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发呆。年关将近,整座皇城都忙碌起来,越发显得我是个闲人。尤其做了妃嫔后,宫外的消息迟滞缺失,我这才体会到“金丝雀”是何含义。
这一日,我特意命小钱拿了腰牌出宫去,请越国夫人进宫谈讲。从一大清早我便盼着,易珠直到午后才进宫。只见她一身紫地五彩团花齐胸襦裙,氅衣上镶着华贵的银灰色貂毛。浓云般的乌发绾做飞天髻,簪着蓝宝石与紫英石,愈发显得肌肤明净如雪,双唇殷红如花。
易珠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笑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连忙扶起:“妹妹总算来了,我可盼了你大半日了。”说罢与她携手入内。
若是旁人在我的昭阳殿,必是敛声屏气,低眉垂首,易珠却大喇喇地将正殿与书房都细细打量了一遍,方除下氅衣,熟稔地在西偏殿的熏笼上烤火,头也不抬地笑道:“早知道姐姐必嫁一个不凡之人,却不想竟做了贵妃。”
我挥手令众人退下:“妹妹何必笑我。”
易珠扬眸凝视,慨然复又自哀:“不是笑姐姐,实是羡慕得很。婚姻贵在有情,果然自小的情分最是难忘。似妹妹这样的,是没人疼的。”
犹记得易珠初封颖嫔的那天夜晚,一霎昙花,两靥娇羞。至少那一夜,她的欢喜与期待都是真实的。而我,今生永失此刻。我不禁瞪了她一眼:“太宗若不疼你,也不会放你出宫了。这些年,你又如何能这般逍遥快活?我若有法子,也绝不进宫。”
易珠本能地瞥一眼门外,但见绿萼与银杏都带领众人远远站在昭阳殿外,这才微微松一口气:“我知道姐姐为何进宫。自庐陵王与贞德皇后迁入桂宫,我便知道他要做太子。桂宫啊……本来就是皇太子的居所。”
为收群臣之心,尽快平息物议,高旸立高朏为太子,以示百年后将归还至尊宝座。但他正当壮年,日后皇子众多,怎容得下李芸这一对孤儿寡母?“这个皇太子,迟早会废掉的。即使他真心想将皇位传给太子,他的皇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兄弟相杀,必不可免。妹妹当知道宋宣公与吴王阖闾之事。”
易珠淡淡道:“我知道。正因我知道,所以劝姐姐一句。姐姐操劳半生,何苦再费这个心?姐姐已然尽力,既然木已成舟,就好好做一个宠妃。这皇位,不争也罢。”
我微微苦笑:“难道我是为了皇位?我只想保住那孩子的性命。”
易珠怔怔地看着我,张了张口,低低道:“我明白了。值得么?”
多么熟悉的问题?仿佛还是高曜守陵归来的那个早春,我见他形销骨立,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痛地问他:“值得么?”他说:“你知道我的心。”彼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清风徐徐,长宁宫的时光寂静而缓慢。我知道他的心,却终究害了他。此刻,我便是将我的心剖出来,只怕他也不屑一顾。我将在这华丽牢笼、锦绣桎梏中,慢慢耗尽我的余生。
该如何回答易珠呢?我从容按下泪意:“我与这孩子,性命相连。”
易珠眸光一颤,深为震动。她沉默半晌,方微微一笑:“好。妹妹身无长物,若姐姐要钱使,只管说。”
我笑道:“那就先多谢妹妹了。”
熏笼的热气很快吹散了易珠的泪光,她想了想,强撑起一个笑意:“姐姐好久没有去我家了,几次三番地请,姐姐只是推辞。难道是嫌书童他们服侍得不好么?现下想再请姐姐去,却是不能了。”
想起那一日书童送我出门,李威狐疑而戒备的眼神,竟有些不寒而栗。“你明知道信王府的人一直盯着我,我去了不但是害了他们,也会害了妹妹。”遂岔开话题道,“说起来,还没有恭喜妹妹添了封邑与俸禄。”
易珠的脸上不但没有欢喜之意,反倒透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还以为自己得罪了皇后,定是活不下来的,谁知竟添了封邑与俸禄。”
我微微诧异:“妹妹一向安分守己,又于国有功,自然要加官晋爵的。”
易珠露出几分懒洋洋的感激之意:“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姐姐的缘故。”
我笑道:“我是提过,可终究要妹妹有真才实学才好。况且……妹妹不怪我擅作主张就好。”当初为了不令信王府察觉到新平县侯府的银钱异动,我向易珠借了五千两现银,买李万通一场说书——这当是他此生在汴城的最后一场说书。我没有告诉易珠这笔银子的用途,她事后得知,也未曾有半句埋怨,那五千两银子至今未曾还清。
易珠笑道:“姐姐多虑,难道我会反对姐姐么?”她袖起双手,深深吸一口气,“说是进宫来给姐姐解闷,却尽惹姐姐不快活了。”说罢在西偏殿中踱了半圈,目光在案几、字画、花瓶、宝剑上一一扫过,“都说西宫是给最宠爱的贵妃住的。陛下待姐姐很好吧?”
就像在浩浩汤汤的大水中抱住一片朽木求生,先是痛悔,继而无望。被冰冷浑浊的洪水浸泡久了,终于变得麻木。我的回答淡漠而简短:“尚可。”
易珠横了我一眼:“姐姐也太不知足,今日的昭阳殿,可比当年富丽得多了。”
咸平十年的春天,易珠初选为女巡,是周贵妃的长女义阳公主的侍读,曾在遇乔宫住过好些日子。她的“当年”,应是当年。当年我有多么钦羡遇乔宫,今日就有多厌恶。我淡然道:“周贵妃是道家中人,宫室不够华丽,是因她尚简朴,又不是太宗皇帝不爱她。这皇城还空着呢,以后年轻的妃嫔会越来越多的——”
易珠忙道:“姐姐新婚,何必说这个?”
我笑道:“我并非担忧失宠。我只想一直活着,直到那孩子长大。”
易珠道:“姐姐又不是以色侍人,以姐姐和陛下这么多年的情分,只要稍稍用心,自然不往不利。”
我一怔:“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易珠笑道:“完璧归赵罢了。”
我这才想起,咸平十八年自掖庭狱出来,易珠来漱玉斋向我倾诉无宠的苦恼,我似乎是对她说过同样的话——稍稍用心,无往不利。天下事都怕“用心”二字,这个道理谁人不知?然而扪胸屏息,我的心究竟在哪里?
我打趣道:“只要妹妹当年的烦恼,没有完璧归赵就好。”
易珠撇一撇嘴:“都八九年了,姐姐还笑我。”
待绿萼换过茶点,我便问起宫外之事。易珠道:“朝局尚算平稳,陛下正筹划着来年征讨荆州。”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
易珠拿起一枚百果糕,将将挨近唇边,沉吟半晌,忽又放下。“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也不知吉凶如何。我若说了,姐姐可不要着急。”
我笑道:“何事?”
易珠道:“参知政事施哲,被几个言官参了一本,当朝脱冠待罪。”绿萼端着空茶盘正走到门口,听见易珠这样说,不由好奇心起,站住了细听。
施哲素来忠正敢谏,清廉不阿,多年来剖断狱事,无一称枉。历经两朝,万民敬仰。虽只三十五六的年纪,两度为参知政事,却也无人异议。新君甫一登基,便被两个小小的言官当朝参奏,确是蹊跷。我冷笑道:“施大人因何事被参?”
易珠道:“听说施大人的妹夫犯了法,施大人轻判了,因此被参徇私。然而刑部与御史台查了《刑统》,施大人按律审判,并无徇私。论理这三个言官要被问个诬谤宰辅的罪名,谁知他们又寻了当年施大人判过的一件陈年旧案出来……”
我顿时明白过来:“当年那件案子判得很重是不是?”
易珠叹道:“是。我记得很清楚,那件案子是太宗皇帝示意重判的。然而口说无凭,施大人也不能归过于太宗。相较之下,他的妹夫的确是轻判了许多。”
南窗的日光照在背上,一片寒芒。高旸时常来陪伴我,我却还要从易珠的口中得知采薇的近况。“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易珠道:“圣上将施大人降为幽州刺史,这几日就要上任了。”
我蹙眉道:“竟不准他在京中过新年么?”
易珠摇了摇头:“泰宁君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好在只是贬官,好歹是一方大员,倒也不算什么。”见我默然,又嘱咐道,“我知道姐姐与泰宁君交好,我劝姐姐还是别理这事,坐稳自己贵妃的位子要紧。”
我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我即使想理会,也是有心无力。”
易珠道:“怪只怪姐姐当初太洁身自好,那么多夫人小姐前来巴结,姐姐都不冷不热的。否则以帝师的威望与贵妃的地位,总可以寻到为施大人说话的人。”
我冷笑道:“施大人是参政,位同副相。小小的言官,怎敢贸然弹劾宰相?妹妹想一想当年的封司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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