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道:“华阳长公主若嫁给了刘钜,那刘钜还能在咱们府里么?”
我笑道:“钜兄弟本来也不能一辈子在咱们府里。怎么,你是最不喜欢他的,如今倒舍不得了么?”
绿萼急忙分辩道:“奴婢哪里舍不得了?奴婢不是代银杏妹妹不平么?朝夕相处五年,倒不如一个傻公主。难道傻公主就真的这般好命么?即使做错了事,也有人救护她,似银杏妹妹这样聪明的,倒成了单相思。”
我笑道:“华阳于绝望之中苦苦等待刘钜,刘钜则是‘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86]。两下都有意,不是好过单相思么?”
绿萼还要再说,我转向小钱道:“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快去歇息吧。”
小钱忙道:“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不知君侯听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瞟了他一眼,不觉自嘲:“这些日子情势骤变,我早已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只管说便是了。”
小钱道:“废皇太后、庶人曹氏,已在景灵宫软禁多日,本拟今日赐毒酒,与公子同日处死。谁知,曹氏的母亲熙平大长公主去施大人处自首,说因怕先帝废后杀女,因此指使朱云刺驾。庶人曹氏虽有淫行,却断断不敢刺驾。当时公子正要去刑场,施大人命公子与大长公主对质,公子当场指认熙平大长公主才是刺驾的主谋,签供画押,这才去东市行刑。”
我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转身,瞪大了双眼逼近半步:“你再说一遍。”小钱吓了一跳,声音微颤,又说了一遍。
我的胸腔中骤然迸发出诡异可怖的枭鸣与怪笑,仿佛是深居心底多年的鬼魅得到阴气的滋润,悄然复苏。整个新平郡侯府在阴冷快意的怪声中震颤欲碎,汴河水沸腾如啸。小钱和绿萼相对一眼,目中俱流露出惊惧不解之意。绿萼怯怯唤道:“姑娘……”
好一会儿,我止歇了笑声,冷冷道:“我还以为她铁石心肠,不想还肯为女儿去死!此举多多少少也洗脱了信王弑君的嫌疑。一箭双雕。好!当真是好!”
小钱忙道:“信王听闻此事,当即撤回曹氏的毒酒,下令将曹氏幽闭冷宫,遇大赦也不能赦免曹氏通奸淫逸之罪。废熙平大长公主,查抄长公主府,将一干奴婢全部下了狱,只将庶人高氏一人软禁在府中,今夜赐毒酒自尽。”
我轻快无比地又点了三炷香,微微一笑道:“既是我的旧主,好歹也要送一送。去安排一下吧。”
小钱应了,又道:“大理寺和汴城府派人看着长公主府,君侯若想尽一尽旧人的情分,想来也不难。只是曹氏虽得活命,一生幽禁,与死了也没有分别。”
我冷冷道:“怎能没有分别?只要信王还掌权,她便能好好活着。虽然不再有皇太后的尊荣,到底衣食无忧。曹氏腹中的孩儿,也可以平安生下来。倘若信王登基,会将她放出宫去也说不定。熙平——庶人高氏之所以甘心就死,就是为了换取女儿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
小钱与绿萼齐声问道:“信王当真还可以登基么?”
“蝮蛇螫手,壮士解其腕。[87]解腕而已,又没伤到根本。”说着哼了一声,“何况处死真凶、平反冤案,还是大功一件。重新聚集人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登基。”
绿萼急切道:“如此说来,公子不是白白死了么?”
我不理她,只目视小钱。小钱道:“参政、户部尚书吴珦与秘书省监、太常寺卿杜娇领群臣上书,请封皇太妃为皇太后,母仪天下。信王已应允,不日便要册封了。御史中丞施大人升任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封邑五百户。大理寺卿董大人也晋了爵位。凡是为这件案子出了力的,都有封赏。”
我颔首道:“赏罚分明,大公无私,仁慈明断,顺从民意。废一太后,立一太后。有废立,这大权在握的局面才算完满。当年董卓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信王深谙其中之道。”
绿萼道:“这样看来,姑娘倒像是帮了信王似的。”
我缓缓道:“能杀掉朱云、废掉曹氏,目的便已经达到。信王手握大权,本来就不是一件弑君之案可以撼动的。”停一停,又道,“不想还搭上一个高氏,当真是意外之喜了。”说到此处,口气中满是冷毒的快意。
小钱又道:“信王还问施大人,如何忽然想起上门缉捕公子,莫非有人告发?施大人呈上了告发公子的密信,信王已收了回去,想来正在核对字迹。”
绿萼忙道:“那封密信是刘钜用左手写的,信王如何能对出来?”
我笑道:“有了这封告密信,施大人和董大人在信王面前也能少担些干系,只做出直臣的样子便可以了。”
小钱躬身道:“还有一件小事,要请君侯示下。阳苴咩城城主敬献进京的女孩子中,有两个在咱们府里。君侯让她们管衣裳钗环的,君侯还记得么?”
我笑道:“记得。莫非她二人犯事了?”
小钱道:“是。奴婢早已严令府中人不得随意外出,才刚奴婢回府,有人告诉奴婢这两人预备去信王府报信,说君侯已然回京。奴婢已将她们锁了,关在柴房中。”
我淡淡道:“这两个丫头手脚不干净,暂且关在房里,待日后得空了再处置。”
小钱立刻会意:“既然是手脚不干净,打死也不枉了。”
我叹道:“邢陆两家已族灭,前些日子李万通逃跑时,挥洒银钱,致使百姓践踏致死,又死了二十来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日后要死的人恐怕更多。这两个丫头不过奉命行事,且关着吧。”
凌晨浅眠,我听见寝室外有细碎而沉厚的说话声。合一合眼,天已大亮。梳妆已毕,小钱进来禀道:“启禀君侯,才刚刘公子来过了,说是已约定了施大人,夜晚高氏行刑时,委屈君侯扮作宫女入府。”
我推开绿萼手中的桂花头油,起身笑道:“宫女竟然肯出来做这种腌臜事?回去了还如何服侍贵主呢?”
小钱道:“君侯只管放心,今晚出来赐毒酒的是简公公,简公公只说君侯是皇太后的亲侍宫女,随简公公出宫监刑,回宫复命,那便万无一失。”
我推开北窗,但见晨雾中整条汴河似蕴了幽蓝的火种,行船似黛紫的烛芯,日光是一团青白,青紫的天色朦胧而瑰丽。“施大人与简公公想得甚是周到。”
小钱笑道:“弑君的真凶伏诛,皇太后被废,全赖君侯筹谋。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施大人与简公公岂有不尽力的?”
自旧年在守坤宫相遇,有近半年不见熙平了。细想起来,自我封侯,便再未与这位昔日恩主深谈过。不想今夜相见,竟是她的死期,颇有一些张耳坐看陈馀被斩于泜水的心境了。为此一整日,我都有些坐立不安,绾发敲断玉簪,饮茶摔了杯子,看书撕了书页,摆局拿错棋子。
午歇起身,绿萼进来道:“才刚信王的车马路过大门口,信王下马,望着门上待了好一会儿。奴婢和钱管家得信连忙迎出去,钱管家还请信王进来饮茶,歇一歇车马。信王没有进来,站了一会儿便走了。”说着眼中流露出得意之色。
我坐起身,长发半遮着面颊,亦挡住了她的笑意。我蜷起双膝,扶额不言。绿萼自觉尴尬,笑容渐渐沉寂。我这才问道:“信王神色如何?”
绿萼忙道:“信王神色甚是平静,倒看不出什么。”
我不觉松了口气:“那就好。”说罢掀开深青色的纱帐。绿萼连忙上前来扶我起身,小心翼翼道:“奴婢瞧着,信王虽然早有准备,到底是着了姑娘的道,不得已砍了左膀右臂,还要为仇人升官加爵。这也罢了,还要杀死自己的亲姑母,想来很不痛快,所以想寻姑娘说说心里话。”
高旸自幼在熙平大长公主身边长大,多得熙平栽培与教导,可说亲如母子。虽说是皇太后下诏赐死,但与高旸亲自动手实无分别。他的心中定然痛苦万分。他越痛苦,我越欢喜。转眼见绿萼目中有不忍之色,不禁笑道:“你很为信王着想。”
绿萼道:“奴婢只是实言。信王殿下对姑娘一向很好,奴婢觉得他……”她的目光与我相碰,低下头去不敢再说。
我微微不悦:“你怜悯信王?”
绿萼一怔,恳切道:“信王那样尊贵,哪里是奴婢可以怜悯的?奴婢是心疼姑娘。信王对姑娘的心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否则如何肯不顾朝臣的非议,千方百计周全姑娘与老夫人的性命?公子伏诛,太后被废,连熙平大长公主也赐死了。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姑娘便念着信王的好处罢手不好么?”
我一哂:“你怜悯信王,谁怜悯先帝?谁怜悯当今圣上?朱云自幼跟随信王,信王为了皇位尚且可以舍弃。倘若他真的登基了,你知道圣上会如何?皇太后会如何?昌王已然背负了抗旨的罪名,他又当如何?到这个时候,谁也罢不了手了。”
绿萼目中的企盼之色化成失望与无奈,又转而惭愧,微微苦笑道:“奴婢知道了。”
我口气沉缓,似在教导绿萼,又似坚定自己的意志:“千万别忘了,信王夫妇才是刺杀先帝的主谋。朱云与曹氏,不过是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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