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嗯了一声,认真道:“恕奴婢直言,其实先帝已然崩逝,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执着。奴婢不是怕死,只是人生短短数十年,姑娘已经操劳了半生,何必总是为难自己?除了父母之仇,有什么仇是非报不可的?”
隐秘而深藏的恨自心底汹涌而出,那冰寒窒息、敲骨吸髓的痛楚,足以令我拼尽余生相抗。绿萼和银杏终究还是不懂。我已无力分辩,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阒然散去,帐顶的暗红似层层叠叠的血色胀满我的双眼,教人涩然落泪。我叹道:“别胡思乱想了,好好歇息吧。”
仁和屯的屋子不过一两日便收拾出来了。我禀明了母亲,说要去青州,母亲再没有像往年那般伤心怨愤,仿佛很赞成似的,做了许多糕点,备了许多丸药让我随身带着。出宫的第三日,我便带着银杏与绿萼,往仁和屯去了。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头,晨光贴地奔涌,整片大地都染成了金黄色。阳光透过父亲和芳馨长眠的小槐树林子,像烧得通红的长剑淬在雪里,燃起浓烈的花香。我拜祭过父亲和芳馨,这才去往旧居。
村居冒起炊烟,似飘摇的召唤。两进旧屋子临水而立,门前两株玉兰盛开。水边垂柳沐首,池心天光云影。我忽然想,就这样停下吧,若能在此度过余生,又葬身于此,夫复何求?
这样想着,不觉双眼一热。再向前数步,塘边的柳树下转出一个人来,一张圆脸,身材矮胖,正是五年未见的杜娇。我又惊又喜,连忙上前行礼:“杜大人,多年不见。”
杜娇一袭青衫,以逍遥巾束冠,甚是质朴:“君侯安好,在下杜娇有礼。”
我好奇道:“杜大人怎的到这里来了?”
杜娇笑道:“本想踏青,谁知看见君侯的车驾早早便出了东门。在下猜君侯定是来仁和屯拜祭先公,所以先到此等候。”
我笑道:“若说踏青,杜大人出城也太早了些。”
杜娇道:“不早。晚些赏春的人多了,在下正好回城处置公务。”杜娇身为秘书省监、太常寺卿,本当日日上朝才对。想是柔桑在宫中养胎,托病免了早朝,他才能如此悠闲。
东南风吹皱了水面,柳絮向天飘散,一阵洋洋洒洒往西北去了。杜娇来仁和屯等我,也不是头一次了。于是我径直道:“听闻裘大人外放了,不知是哪州哪郡。杜大人与裘大人可有联络?”
杜娇道:“裘大人去了泾州,在下与裘大人偶有书信往来。”
我颔首道:“泾州在西北,户不满二万,口不满八万,所辖才只四县。以裘大人的才能,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杜娇淡淡一笑:“‘不以不必显而废忠’[79],都是国事,谈何大用小用?”
我笑道:“大人高见。”
杜娇笑道:“君侯可知道昌王的事?”
我摇头道:“我只知先帝驾崩,昌王不肯回京,其余的消息,一丝未闻。”
杜娇笑道:“‘不肯’?君侯这样说,并不算‘一丝未闻’。”
我连忙施了一礼:“杜大人既与裘大人有书信往来,西北的情势想必比玉机所知为多。”
杜娇道:“在下只听说,昌王在狄道屯兵,说是防备吐蕃。”
我心中一惊,狄道在洮水下游,隶属熙州。当年姜维大胜雍州刺史王经,乘胜进兵狄道城下。邓艾等力主退兵,陈泰却道:“若维以战克之威,进兵东向,据栎阳积谷之实,放兵收降……传檄四郡,此我之所恶也。”[80]遂以奇兵大破姜维。昌王的兵马粮草自洮水逆流而上,经渭河到达长安,不过数日而已。昌王只要拿下长安,沿途州县传檄而定。若拿下潼关,陇右、河西与关中便非朝廷所有。我不觉冷笑,怨不得竟一点消息也没有,若众人皆知,只怕整个汴城将陷入恐慌。
杜娇道:“听说昌王本已回京奔丧,不知何故忽然回转。从此西北杳无音信。”说着转眸凝视,又道,“昌王忠心护国,这便是天意。”
我只作不见,仰面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目光追随柳絮越去越远。昌王因何回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他折回西北,便再无回头之路。的确是天意。
夜半下了一场雨,门前的玉兰花落了一地。春烟裹胁着柳色,雨后的塘子宿醉未醒,汴河却已喧嚣。八名身着青布短直裰的纤夫把信王府的游舫拉到城中的渡头。游舫赤柱华盖,雕栏画枋,前后各一亭,中间阔朗通畅。前亭中坐着一班女乐,后亭中已摆下了茶酒点心。服侍的从人有三十多,依舱壁而立。弦停歌住,一片鸦雀无声。
启春亲自下船迎接,两边女人雁翅排开,一色的珠翠华衣,甚是气派。相比之下,启春只一袭牙白色窄袖春衫,通身不饰珠玉,只以玉簪束发,更显英丽明快。三月未见,启春清瘦不少。春风拂起她的衣裙,纤腰一握,她仿佛要从这繁华辐辏中乘风飞去。
彼此寒暄一番,便携手上船。路过前亭,几个美貌的乐伎都起身行礼。软糯清新的话音中,一片环佩叮咚、珠玉泠泠。柔风扫动七弦,似有呜呜喑鸣之声。
穿过舱中两列人墙,来到后亭。但见小方桌上摆了一件三层黑漆描金牡丹食盒并一套青瓷茶具,船尾摆了小炉,正在烹煮茶水。两个小丫头守着茶炉,像普通渔女一般,挽起袖子和裙裤,并肩向水,轻声说笑不绝。连岸上纤夫的姿态亦是轻松闲适的。
我笑道:“姐姐费心了。”
启春一抬手,船头响起幽幽一缕笛声,越过我的耳畔,一径向下游去了。启春笑道:“你一出王府,便进了宫,这一向也有数月未见。我这几个月实在有些忙碌,虽进宫了好几趟,却没来得及去漱玉斋看望妹妹。望妹妹见谅。”
我笑道:“信王乃柱国,姐姐自然也跟着忙碌。”
茶水齐备,启春亲自为我斟茶,一面笑道:“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到底是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
我忙道:“若无姐姐府中的女医及时救治,只怕没有御医什么事。”说罢举起今春新炮制的碧螺春,似扬起美酒,笑意更深,“就更不得见此盛景了。”
启春垂眸一笑,唇角微颤:“说起妹妹的伤,我不敢居功,只有惭愧的份。”
笛声随风远逝,筝鸣稍起。我笑道:“姐姐当真惭愧么?”
启春眸色一跳,凝成一线暗绿的疑光:“妹妹在我府中受伤,我一直伤心惭愧,自责不已。”
我蓦地将脸一沉,冷冷道:“姐姐既伤心惭愧,自责不已,那当初为何又要置我于死地?”
春风忽冷忽热,启春的面色于青白之间变幻数次,终于僵了下来。从我识得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意外、尴尬、不安、迟钝,像筝音隐没后,歌姬略显干涩的歌喉。她微微局促,终是没有否认,只是苦笑:“妹妹……都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道:“过了这许多日,我若还不知道当初是谁害我,当真白与姐姐相交多年了。”启春无言以答,更不忍面对,于是起身凭栏而望。一个苍白的背影,在北岸的青草碧树之间游移,冷得像冰山伫立。我追问道:“姐姐这样做,是因为信王殿下么?”
启春仿佛哼了一声,在嘲讽我,也是嘲讽自己:“妹妹既然都知道了,难道会不知道其中的因由?”说罢转过身来,片刻之间,神色便回复镇定,甚而有几分淡然无畏,“如果我说,我并非蓄意,只因那一瞬的鬼迷心窍。妹妹信么?”
我亦坦然相视:“我信。姐姐若是蓄意的,便不会全力救治我。只怕世上已无朱玉机这个人。”
启春道:“多谢妹妹还肯相信我。”说罢缓步上前,盈盈拜下,素裙似雨后洁白的玉兰花瓣铺了一地。舱中的仆从俱侧目而视,只是不得王妃的命令,他们不敢擅自上前。歌声戛然而止,伴随着丝竹仓促狼狈的止歇。游舫中顿时静了下来,耳畔唯余风声与水声。
我连忙离席,俯身欲扶。启春踞若磐石,纹丝不动。我撤了手道:“姐姐请起。”
启春道:“这些日子,我每每进宫,都想去看望妹妹,只是不敢。日子越久,越是无颜相见,心中便愈加惶愧不安。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谅我,我只想妹妹知道,我并非蓄意谋害。”
我叹道:“我知道。我早说过,我相信姐姐。”启春这才起身,依旧坐下。
我斟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启春的眸中有两分感动,八分茫然,然而不过一瞬,便转为戒备的神色。歌姬又唱了起来,丝竹声颤颤巍巍,每一丝气息,每一道指风,都满含窥探之意。我淡淡道:“姐姐既坦诚相待,此话不提也罢。现下我只有一句话想请教姐姐,望姐姐念在多年的情分,如实答我。”
启春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她樱唇微张,话到口边被风吹冷一般,短促道:“你问吧。”
我肃容道:“玉机斗胆请问姐姐,当真是华阳长公主与贵太妃合谋刺杀了先帝么?”
启春垂眸一笑:“高氏与邢氏,妹妹还称她们为长公主与贵太妃……何需问我?”
我颔首道:“不错。邵奭虽是刺杀先帝的凶手,却不是元凶。且他是个无名之辈,只要赂以重金,诬陷两位后宫女眷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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