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府,只见到处一片大丧景象。市肆冷清,行人沉默。日光昏昏惨惨,冷风卷起满街的落叶,到处覆着灰白的尘土。我“乍闻”皇帝驾崩的消息,金创迸裂,呕血不止,因伤心过度,再一次病倒在自己府中。皇后恩旨,命我在家中养病,待痊愈后再入宫举哀。
我本也不想入宫,因我无颜面见高曜。
三十六日已到,今日梓宫入陵。喝过了药,我独自倚栏站着。天空飘着雪,风中传来凶礼的哀乐和臣民的悲哭,护送梓宫的仪仗应已到汴河边。片片白帆掠过,似流光一去不回。连日痛哭,眼中早已干涩。我默默跪下,送高曜最后一程。
好一会儿,绿萼含泪道:“姑娘的身子才好些,这么在冷风里跪着,又该病倒了。”我不答,亦不动。绿萼张望片刻,其实从新平郡侯府看不见汴河边的仪仗,“陛下在天之灵,看见姑娘这副模样,如何能安心?前路还长,姑娘千万忍耐才好。”
我这才扶着她的手慢慢起身。许久没有跪这么长时间,膝头僵而痛。绿萼扶我坐下,一面揉着我的髌骨,一面道:“过了今日,姑娘再不可这样哭了。”
我淡然道:“我并没有哭。”
绿萼一抬头,微笑道:“果然没有哭过。”
恍惚是咸平十四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高思谚在半云亭中拂袖而去,留我一人跪了许久,雪融成泪,膝头也是这么痛。那一夜,裘后自缢了。冬天,本就是生命力极其薄弱的季节。裘后与高曜都离我而去,也带走了我赖以为人的一切理由。
晚间,因我多喝了一碗红豆粥,银杏和绿萼都十分欢喜。绿萼道:“一会儿信王府的女医要来检视伤口,好在过了今日,便再也不用来了。”
银杏冷笑:“信王妃若得知姑娘伤势反复,重病难支,大半个月都起不来身,想必很放心。”
我抿一抿唇间红豆的香甜,淡漠道:“两下都放心,才是好的。”
绿萼忙道:“姑娘也该打起精神去会客了。不说别人,越国夫人、泰宁君和武安伯夫人都派家人来问过好几次了。还有好些咱们不常往来的夫人小姐,都派了人来问候。”
我叹道:“先帝都不在了,我这个‘帝师’不过是虚名。难得她们竟还肯来看我。”
绿萼微笑道:“先帝虽不在,可姑娘与皇后也有半师之分。更何况宰相之女、名将的夫人都派人来探望了,其他人自然要来的。”
苏令于高曜有翼戴之功,虽不掌实权,多年来身为帝太傅,深得高曜信任。高曜驾崩,皇后立刻命他接任司政之位,众臣虽有些意外,却也服气。我不禁心灰意冷:“宰相名儒千金,从前是封女典,如今是文夫人,好生显赫!原来辛辛苦苦得了一个‘帝师’的名号,远不如宰相之女、名将夫人来得牢靠。”
绿萼笑道:“老子云,‘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58]帝师也好,宰相也罢,谁还能做一辈子呢?那些虚名,‘弗居’也罢。”
我不禁笑道:“虽不确切,意思倒也不差。”
绿萼忙道:“奴婢可是常读《道德经》呢。”
我起身浣了手,便歪在榻上歇息。待撤了膳,连绿萼也退了出去,这才问银杏道:“朱云怎样了?”
银杏微微一笑道:“奴婢借口给老夫人请安,去过两次侯府。看见侯爷神思不属,问过府中的丫头才知道,侯爷把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不知在寻什么东西。老夫人与郡主问他,他只说在寻一件许久不见的儿时旧物。这般找了几日,只好作罢。如今虽不动声色,想必暗地里戒备得很,生怕谁窜出来捅他一个暗刀子。”
指尖垂在榻下,于炭火之上逡巡良久,火焰尖子一跳,微微刺痛。我合目道:“做了坏事总会心虚。好端端的,谁又会窜出来捅他一个暗刀子?他可有起疑?”
银杏道:“这奴婢可答不上来。公子纵有怀疑,也不好问出口。何况信王府的女医日日监视着咱们府里,姑娘病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去理会高淳县侯府丢了东西的事?”
我叹道:“我是怕施大人和葛大人走漏了消息。”
银杏道:“施大人提前得知本不该知道的朝廷机密,葛大人私放钜哥哥和奴婢入畋园,担着两个大不是,想来无人敢说出去。更何况我二人并未道出实情,公子便是知道我们进过畋园,又能怎样?再退一步,若公子知道是姑娘掌握了他弑君的证据,只怕更加放心呢。”
我一怔,不禁失笑:“那倒也是。”
银杏道:“姑娘既然好了,也该去宫里走走了。皇后那里是必得去谢恩的,婉太妃想必吓坏了,也要去安抚一番。再便是贞妃娘娘……不知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呢?”
我双眸微启,反问道:“你说呢?”
银杏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本来皇长子登基,贞妃娘娘作为皇帝的生母,当尊贵无比。可惜圣上尚在襁褓之中,不能为生母主张。更何况如今皇后临朝,以苏大人和信王为爪牙,必然牢牢把持小皇帝。贞妃这个生母,反而要处处避忌,否则势单力孤,在宫中难以立足。若姑娘去瞧她,奴婢只怕皇后会不高兴。”
我微微颔首,翻一翻身:“如今她也算得是我的弟妇,我自然不能令她不高兴。”
数日后,新帝尊皇后为皇太后,贞妃为皇太妃。皇太后临朝称制,委政于丞相、帝太傅、淮安侯苏令,大赦天下。
又数日,杜娇从门下侍中调为秘书省监、太常寺卿,加封司徒,算是尊重赋闲,明升暗降。裘玉郎本领户部度支,现外迁州牧,镇抚地方。户部尚书封羽见情势不好,上书称病笃,乞骸骨,于是皇太后赐安车驷马,粟帛金银,以侯爵罢官就第。
接着施哲上表,言自己上不能谏君王游猎涉险,下不能理和群臣万民,忝居参政之位,惭愧万分,愿辞去相位,乞一外职,稍补罪过之万一。皇太后固留,一番文书往来,施哲自请降为御史中丞,协助查明先帝遇刺之事,辞甚恳切。皇太后下诏嘉赏,允之。
银杏一桩一桩说着,各人的姓名、官位、爵邑都说得丝毫不差,末了道:“封大人据说在华阳长公主事发之前赞成立濮阳郡王,如今濮阳郡王被软禁,他自然要吃些亏。杜大人和裘大人深得先帝器重,想来是赞成皇长子登基的,不知怎的也落得这般收场。只有施大人,以退为进,反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此时我正与越国夫人史易珠摆棋局消磨时光。易珠奇道:“什么最想得到的差事?”
银杏道:“施大人对太宗皇帝与大行皇帝俱忠心耿耿,又是出了名的仁心神断,比起保住参政之位,只怕他更想探明刺驾之事。所以奴婢说,施大人以退为进,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易珠听罢向我笑道:“这丫头,朝中之事了如指掌不说,各人的心思也都一清二楚。有了她,姐姐可省许多心,正好陪我多摆两局。”
我照着棋谱缓缓落了一子:“玉机身在局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险些连性命都丢了。不比妹妹身在局外那么有闲心。”
易珠一身素白长衣,织绣浅金暗花。堕髻慵懒,只以天青绒花点缀。她眼也不抬,双指稳稳地钳起白子:“姐姐若不恼,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姐姐逢此良机,正好退出棋局,还能保一隅平安。嫁人也好,周游也罢,哪里不自在,何处不广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59]。”说罢啪的一声,按下一子。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不错,我本就是功亏一篑:“妹妹所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易珠展颜一笑:“姐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才摆了半局,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以纱笼掩秤,送易珠出去。银杏目送易珠的车驾走远,叹道:“越国夫人倒也没说错,姑娘不妨多想一想。”
我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准备午歇。银杏不敢再说,只默默服侍我更衣。直到她为我掩上锦被,我这才道:“宫里快杀人了吧。”
银杏一怔,忙道:“是。施大人是看不惯刑讯逼供这一套的,见御史台与大理寺合力锻成冤狱,必然恼怒。与其真的让他插手邵奭之案,不若早早结案,将一干人等全部杀掉。”
我淡然一笑,合目道:“可怜华阳长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身体好了大半,母亲命我陪她去白云庵还愿。寂如师太听说我重伤,特意将我请入禅房,倾谈半个时辰之久。提及亲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国之情,亦不觉唏嘘流涕。
送过母亲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无一人。陪母亲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欲睡。银杏还在张着帘子看街景,昏黄的街灯在我眼前晃过去,又晃回来。虽然疲惫,心中却是难得的宁静。
忽听银杏轻笑道:“绿萼姐姐你瞧,前面那个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补丁,却用上好的缎子裹着瑶琴。”
绿萼也凑了过去,笑道:“此人定是爱琴胜过了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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