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道:“不错,凶手便是咱们家公子。姑娘且想一想,论体魄,论耐力,论这些年随陛下出猎的恩宠,论用火器的本事,数遍了火器营,谁又能与公子相较?想是侯爷为了这一次刺杀,专程寻了一双从未穿过的靴子,以期不被人发现端倪。不想弄巧成拙,恰好将自己出卖了。”
我恍然大悟,不禁颤声道:“不错。我受伤的那一夜,母亲和顺阳郡主都来了,只有朱云一整夜不见踪影。原来他是潜伏在畋园之中。”说着一敲妆台,胭脂盒子头油罐子都跟着跳了起来。绿萼忍不住往屋内张望,满目忧色。自胸臆间迸出连声冷笑,低沉刺耳:“好……当真是好。我以为是谁刺驾,却原来是我的亲兄弟!”
银杏忙道:“姑娘切莫动气,咱们还在王府之中呢。”
我慢慢蜷起五指,敛于袖中:“之后呢?”
银杏道:“奴婢甚是震惊,却不敢声张。当下与钜哥哥掩上土坑,出来只说并无异样。陛下遇刺,禁军必定立刻封锁山林。公子要离开山林,就得等天色暗昧之时。而当晚老夫人、公子和郡主都在王府陪着姑娘,所以奴婢猜想,说不定那沾泥的衣裳和靴子还来不及销毁。想到这一层,奴婢立刻请钜哥哥悄悄潜入公子的卧房、书房和高淳县侯府中所有他常待的地方,终于找到了靴子和衣裳,还有好些猎鸟的弹子,刻着不同的数字。”
我颔首道:“行凶的火器多半是朱云私藏的,弹子却是从军中拿出来的,否则无以嫁祸邵奭。衣裳、靴子和弹子都拿出来了么?”
银杏道:“是,都拿出来了。当时姑娘正在生死关头,奴婢并不敢向旁人透露半个字。想来公子见到证物失踪,定会心急如焚。后来皇长子即位,皇后公布国丧。奴婢和钜哥哥这才跟随葛大人在白日里又去了一趟畋园,发现那深坑已然被填埋了。”
我叹道:“禁军和大理寺已封锁了畋园,若还有谁能轻易在山林中动土,多半是自己人。既然扮作了意外,邵奭族灭是跑不掉的,可怜他糊里糊涂做了替死鬼。”
银杏冷笑道:“姑娘也太小瞧大理寺和掖庭属了。族灭邵奭算什么?自然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
我心中一凛,眉心深蹙。既然掖庭属也参与勘查,便意味着宫中必有人被拉扯进这桩刺驾的大案。恐惧的阴云充塞胸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生平第一次,我恨不得乞求敌人手下留情。我迟疑片刻,仍是鼓起勇气问道:“此事与掖庭属有什么干系?”
银杏察觉到我的心思,忙道:“姑娘别担心,婉太妃和东阳郡王都无事。邵奭在狱中招供,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指使他刺驾的。”分明是在说一件极不好的事情,银杏的口气偏偏含着几分宽慰。仿佛一个注定将死的人,庆幸地看着旁人被斩首,还像一头喋血的苍蝇般拼命地嗅着血的甜腥。既滑稽,又残酷。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拭去即将迸出的泪水:“华阳……竟连她也不放过么?是什么罪名?”
银杏道:“大理寺说,华阳长公主怨恨陛下要将她嫁去回鹘,更怨恨陛下宠信新平郡侯,便与昱贵太妃密谋,刺驾后与陆将军共扶濮阳郡王登基。且华阳长公主早在陛下遇刺的前一日,便欲杀害新平郡侯。如今新平郡侯重伤,数度命悬一线。若不是早知陛下会在第二日驾崩,华阳长公主怎敢大胆杀害新平郡侯?”
咸平十三年的冬天,景园。启春以火钳为剑刺了两下,告诉我:哪怕做棋子,也要像利剑一般,做最锋锐、最勇往直前的那一颗。如今,不论是死去的我还是活着的我,都已成为她拿捏在掌心,推向前锋的棋子。我微微苦笑:“正因华阳长公主与昱贵太妃很快被软禁,信王与苏大人才能顺利地扶皇长子登基。”
银杏道:“姑娘说得很对。奴婢听说之前有好几个重臣都有意让濮阳郡王登基,见出了这等事情,便都不作声了,一时更无人敢提让婉太妃的儿子东阳郡王即位。”
十五年前在陂泽殿,启春指着一个身着珊瑚色绣退红西番莲茧绸短袄的女孩道:“那是禁军统领邢将军的长女邢茜仪。”仿佛颇以这位表妹为傲。在粲英宫,启春折断了心爱的白虹剑,只为消除表妹的怒气。如今白虹剑断折久藏的锋锐直指表妹的要害,令这位周贵妃的爱徒半招也还不出。她的恨与不屑,亦是积年累月的。
我恍然道:“邢将军曾是禁军统领,陆将军本就在禁军中任职,两人要寻出一个死士来刺驾,倒也不难。朝中之事隐秘,这些事是施大人告诉你们的?”
银杏道:“都是泰宁君告诉我们的。奴婢听泰宁君的口气,仿佛施大人也赞成让濮阳郡王登基。现在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母子都被软禁起来,所有仆从都进了掖庭狱。掖庭令李瑞因为办案不力,当即被皇后免了官。新换的掖庭令刘密是个酷吏,不过三五日,便坐实了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的罪名。御史台也雷厉风行,邢将军和陆将军的府上都空了,一干人等都在黄门狱受审。”
我叹道:“华阳长公主固然想在嫁去回鹘之前为母亲报仇,却不知她最依赖的师傅,毫不留情地利用了她。不但利用她,还要置她于死地。”蓦地心中一动。陆后一直怀疑熙平大长公主,论理,华阳长公主不当与信王府如此亲近才是。也许这两人,本就面和心不合。然而启春年少老成,华阳如何是她的对手?
银杏微微一笑,欣慰道:“奴婢就说,姑娘虽然受伤,心思却是澄明的。”
我淡淡道:“‘动人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56],她怎么说,我姑且听着。她怎么做,才最要紧。我病困信王府,陛下便遇刺了,这二者之间绝不是巧合。”
银杏似受了极大的鼓舞,欲待回话,忽听庭院中纷纷道:“奴婢参见王妃。”脚步临近,绿萼朗声道:“拜见王妃,王妃万安。”
我伸手止住银杏,匆匆望了望镜中的容颜。幸好我并没有由着自己一味地伤心落泪,长久的休息令面色稍有红润,足以撑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氛围。连银杏也整理出一个恭敬婉顺的微笑,随我迎接启春。
只听启春在门外向绿萼道:“你们君侯当真舍得,竟使你在外面看炉子?”
绿萼笑道:“我们姑娘这些日子都吃不下东西,说闻着红豆粥的香气,胃口也好些,再说也要冲一冲药气。所以命奴婢坐在这里熬粥。”
启春道:“既是你坐在这里,想必你们姑娘醒了?”
绿萼道:“我们姑娘醒了好一会儿了,王妃请。”
我早已走到正室相迎,扶着银杏的左臂缓缓拜下:“参见王妃。”
启春一身妃色地湖绿簇花织锦广袖长衣。妃色热闹华贵,湖绿从容沉静。紫金抹额雅致明亮,在昏暗的屋子里有阴忍的光。白色纱布一闪,宽大的衣袖掩住了她受伤的右手。启春伸左手扶起我,笑道:“在我的府里妹妹还拘什么礼?”说罢细细打量我的面色,又握一握我的手。我的手因为长久握拳缩在氅衣中,有些湿热,“果然是好多了。”
我笑道:“本来我还想请姐姐过来的,听闻姐姐入宫伴驾,这才作罢。姐姐怎的又回来了?”
启春道:“一早入宫,谁知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才坐一会儿便回寝殿歇息了。”
想到柔桑刚刚丧夫,我不免关切:“娘娘的病要紧么?”
启春道:“太医说昨天晚上着了凉,感染风寒。吃几剂药就会好的。”
我低了头道:“可惜玉机不能入宫向皇后请安。”
启春笑道:“妹妹不必着急,待身子好了再去不迟。”说罢笑眼微合,一张秀脸转向银杏,“这些日子只见绿萼姑娘忙前忙后的,总不见银杏姑娘。今日你们姑娘好了,你倒来了。莫不是偷懒么?”
银杏红了脸道:“并非奴婢懒怠服侍姑娘。奴婢前些日子去过洛阳,碰过死者的遗体,又往牢狱中去过,身上沾着晦气,恐怕妨碍姑娘养病,所以闭门礼佛,为姑娘的身子祈福。只因姑娘今日醒来,问起奴婢,绿萼姐姐怕姑娘不放心,这才唤了奴婢来。”
启春转眸,眼底的疑色被笑意掩盖:“‘子不语怪力乱神’,想不到妹妹还信这一套。”
银杏忙道:“我们姑娘是不信的,只是奴婢不敢不信。便是姑娘怪罪奴婢偷懒,也顾不得了。”
启春笑道:“好丫头,果然很忠心。我还以为她一味地躲懒,去陪刘公子去了呢。”
银杏缓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启禀王妃,刘钜让奴婢代为请罪。他年少无知,对贵人无礼,其罪万死莫赎。赖王妃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实是继绝生死,恩同再造。只是草莽村夫,羞于面见,还请王妃殿下与长公主殿下恕罪。”
启春道:“刘公子虽有错,却是情有可原,我不怪他。只因我着急想看宵练,请了华阳长公主来,累得妹妹受如此重伤,终究是我不好。”
我与她携手上座,笑道:“姐姐千万别这样说,若无姐姐搭救,玉机早就一剑穿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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