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姐姐也会入宫么?”
父亲道:“玉枢仍在府中服侍亭主。”
我更是好奇:“为何长公主选女儿,却不选姐姐?”
父亲的目光沉静如水:“因为你性子沉稳。读了那么多年书,进宫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方不辜负长公主和你母亲栽培你的一番苦心。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什么是前程?便是书上说的“素常学成文武艺,一朝贤与帝王家”。不想我一个女儿家,自四启蒙,苦读七载有余,竟也有此机缘。我躬身道:“女儿明白。”
父亲直起腰身,再一次问道:“你愿意进宫么?”
我知道,若我的人生就这样下去,到了十八岁,我会嫁给府中另一个管家的儿子。他继父职,我承母业。我并非不甘心,或许还很乐意。只是我又想,既然有另一条路摆在眼前,何不一试?毕竟皇宫是比长公主府更为高贵广阔的所在。于是我郑重道:“女儿愿意。”
父亲抚掌笑道:“好!你虽不姓朱,但望你在宫中出人头地,有朝一日带携我朱门子弟。”
我虽回复卞姓,但在我心中,当年的青布靴子早与生父无异。我答道:“女儿若能入选,定然不会忘记父亲和母亲的养育之恩,若有余力,定会好好照顾姐姐弟弟。”
父亲点点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你是个有天分的孩子,若在长公主府里一辈子,或是做了亭主的陪嫁,终究委屈。你肯入宫,为父很欣慰。”
母亲含泪微笑,举帕子点了点眼角。父亲起身向母亲道:“我去看看玉枢姐弟,你们母女说话。”母亲站起身目送父亲出了上房,方才坐下。
我靠在母亲的身上,嗅着她秀发上的栀子花香,把玩她系在腰间的一方青玉双鱼佩——这是父亲送给母亲的聘礼之一,母亲一直随身佩戴,日日拂拭。
母亲抚着我的鬓发,柔声道:“你长大了,是时候让你知道你亲生父亲的事了。”
我仰起头道:“女儿恭听母亲教诲。”
母亲道:“你生父叫作卞经,是骁王府的记事参军。太祖驾崩,骁王高思谏图谋大位,阖府斩于东市。好好的亲王成了反贼,被逐出属籍。咱们府里的这位长公主便是废骁王与信王的同胞妹妹。长公主还有一位胞姐安平公主,随骁王谋反,死于宫中。他们兄妹四人同为太祖的陈贵妃所生。当今皇帝却是尚太后所生。”
我插口道:“那长公主一定很恨皇上了?”
母亲连忙掩住我的口,说道:“不可胡言乱语。长公主从不与家人谈论此事。”
我忙道:“女儿知错。”
母亲点点头,又道:“你生父当年对废骁王十分忠心。事败后,抵死不肯背弃旧主,慨然与废骁王一道问斩。他临死前请求你父亲照顾我们母女三人。那年冬天我们在汴城西市被官卖,长公主竟亲来看视,我们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忆起昔年的白玉兰绣花鞋,我感慨道:“孩儿记得,长公主那日虽衣着华贵,却是通身素服。应是在为长兄长姐服丧。她待女儿好,全看在女儿的生父对废骁王一片忠心的分上。”
母亲将我搂在怀中,含泪道:“难为你知道得清楚。怨不得你父亲总说你若为男儿,必成大器,看来也不全是虚言。”
我站直了身子道:“可是女儿有话,不吐不快。女儿自观史书,见许多大好男儿,不是自绝性命,便是引颈就戮。不但一生所学尽数荒废,且丢下满门老弱,惶惶然面对严刑峻法,实是惨不堪言。女儿并非不敬佩,只是窃以为并不可取。‘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义。且为智者,固若此乎?’[2]”
母亲道:“我知道你心里最钦佩忍辱负重的能臣。我当年也并非不怨他。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才看清楚,是各人的心不同罢了。”
我垂头道:“是。女儿错了,不当妄议生父。”
母亲微笑道:“不,你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曾认真想过。望你以你生父为鉴,明白‘太刚则折,太柔则废’[3]的道理。母亲不望你飞上枝头,但愿你在宫中存小心,知变通,以保全自己为先。知道么?”
我深深颔首:“母亲放心,女儿知道。”
母亲拥我入怀,含泪吻我的面颊。一滴清泪落在我的脸上,被秋凉的风舐净后留下紧绷的触感。母亲虽衣食无忧,与父亲亦算得琴瑟和谐,但抄家灭门的煎熬与痛楚,对生父的怀念与怜悯,连同她心底深处的泪痕,永远不会消失。
年关将近,四处农庄的租子和私邑的税银都上来了,府里上下要检查修葺一番,众人也要添置些衣裳首饰与日用什物。因母亲读过书,精通算术,历来她分管的账目最是清楚。于是从当年冬天始,熙平长公主便提拔母亲做了内务账房的总管。母亲新官上任不敢怠慢,日日在账房点算钱物,早出晚归,十分辛苦。
我入宫选女官的事情定下来后,就再也不必服侍柔桑亭主。每天上午跟着宫里出来的姑姑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到了下午无事可做,只看书习字打发时光。
母亲每日虽忙,到了晚间仍忙着给我裁制进宫应选所着的春衫。她将丝线劈成极细的四股,掺入新纺的棉线之中,细细拈成一股,在灯下织成几匹布。丝线是孔雀绿,棉线洁白,织出的布温软滑润,不似棉布的粗疏,亦有丝绸的爽滑,白中闪翠,令人耳目一新。母亲叫它隐翠。
听说宫中尚俭,太祖登基也不过只穿着布衣龙袍。如今宫中亦少戴金玉,反倒民间百业兴旺,许多官商都穿上了丝绸。当母亲问我织布的丝线要什么颜色时,我毫不犹豫地挑选了孔雀绿。听宫里的姑姑说,宫中目下只有一后二妃,以周贵妃最为得宠。
她的儿子高显和女儿义阳公主是皇帝的长子长女,皇帝爱逾性命。隐隐有风吹出,说皇帝有立高显为太子之意。我听了,自是一心想服侍周贵妃的子女。听说贵妃喜欢碧色,我若着隐翠做的衣衫,也能多几分胜算。
自从玉枢知道我要入宫,心中似有不乐。平日与我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沉默了许多。虽然从不诉诸于口,但她看到隐翠时,总是流露出欣羡的神情。虽只匆匆一瞥,目光却曜如闪电。母亲便哄她说,待我参选的事情一了,便给她与柔桑亭主各织一匹隐翠。
新年过去了,母亲总算轻松少许。这一日,母亲做好了新衣让我一试。衣衫上疏疏绣着几朵白绿碎花,以银丝滚边。腰间系一条绿芙蓉长裙。雪白的中裙上,以隐翠丝线在裙角绣了缠枝蔓草的图样。鞋尖还缝制了一朵水色芙蓉花。新衣在身,我甚是欢喜。母亲亦含笑看着我,对我的模样夸赞不止。
我和母亲正高高兴兴地品评新衣,忽见熙平长公主房里的小丫头小菊来传话,说长公主召见。母亲笑道:“这身衣裳也当由长公主殿下过目才是。”
我一面在腰间系上玉佩,一面道:“自然要请殿下过目。”
小菊和我年纪相仿,忙上前来为我整理环佩,又轻轻抚摸我右臂上的花样,赞叹道:“朱大娘的手艺真好,长公主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母亲为我披上斗篷,又在我怀中塞了手炉,嘱咐我对长公主要谦恭有礼。我一迭声地答应着,与小菊一道往上房走去。
熙平长公主身着淡紫色家常衣裳,捧着手炉斜倚在红木兽脚梅鹤纹浮雕长榻上。榻上铺了厚厚的软垫,搭着长毛狐皮,风毛绵软细密似亮白的火焰。七岁的柔桑亭主与玉枢同坐在榻上的红木小几边习字。长公主自幼的丫头慧珠坐在一旁拨弄炭火。一室温暖如春。
我在耳房外脱掉斗篷,进屋行礼如仪。玉枢抬起头,目光在我的衣衫上流连不舍。柔桑叫道:“玉机姐姐,你这件衣裳真好看。”
我笑道:“多谢亭主夸赞。”
熙平长公主看一眼我的衣衫,有一刹那的失神,目光似穿透了我,到达我所不能了解的远方。不知怎的,我忽而惴惴。她也不说话,只揭开紫铜镌镂五福捧寿的手炉盖子,拿了一支长长的银簪慢慢将炭灰划得均匀。不言,不笑,不喜,不怒。
良久,长公主方缓缓直起腰身:“你就打算穿这身衣裳进宫?”
我恭敬道:“回殿下,这是奴婢今春应选的衣裳,是奴婢的母亲亲手织造的。”
长公主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漠然一笑:“你这身妆扮让孤想起一个幼时的小友,你和她,倒也有几分神似……”
我察言观色,也知道这位“幼时的小友”恐怕于长公主并无益处。她冷漠的眼神蓦然透出几许锋锐,似含刻骨恨意。合一合目,又回复了端庄平和的神色。我疑心我看错了,身上的汗意却油然而兴。长公主冷冷道:“你这身衣裳不好,脱下吧。”
我犹疑片刻,鼓起勇气道:“启禀殿下,这是奴婢的母亲亲手做的,奴婢……想穿着它入宫。”话一出口,又不禁后悔。
长公主却不生气,柔声道:“孤知道朱嫂子手艺好。只是有一件事你要明白。入宫应选女官的,多是京中名门之女。你的出身虽低,却不能丢了长公主府的颜面,穿戴自不能与其他公侯小姐们差得太远。隐翠虽好,失于单薄。”说着向慧珠使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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