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锦素沈沈
马车于黄昏时分到了修德门,王大娘扶我下车。门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一身青色圆领袍。见我下车,一面打量我的装束,一面堆下笑来:“这位必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朱姑娘吧?快请进,其余六位姑娘都到了。”然而见我只有王大娘一人陪伴,又道,“奇怪,别的姑娘都带着丫头,怎么姑娘你……看来姑娘只能独自入宫了。”
我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提点。”又向王大娘告别,“天色已晚,大娘快回去复命吧。”
王大娘道:“是。姑娘一切小心。”
我点点头,转身走入修德门。碗大的铜钉隐在城门道的阴影之中,兽头衔着铜环轻轻叩击城门。城门在侍卫的合力下,缓缓合拢。王大娘立在马前目送我入宫,一身青影渐渐隔绝在朱门之外。
守门官道:“下官带您进城。这里是外城,内城门还要向东南走上一里多地呢。”
我若入宫做了女官,哪怕是末品的女巡,也是从七品的名衔。只是我朝初立,宫中为节省国帑,不仅沿用前朝宫女,且很少选女入宫。当今皇帝登基十年,身边也只有大婚时的一后二妃。既然连妃嫔都未选过,女官就更无从谈起了。这门官自称下官,倒也并不错。门官乃是九品小吏。
我欠身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门官笑道:“下官名叫李瑞。姑娘且等一等,下官去唤轿子。”说罢转身进了值房。
我抬头打量四方。修德门西边是一排值房,东边是捣练厂,乃是宫人们浣洗衣衫的地方。捣练厂的侧门朝值房开,几件雪白的纱衣和披帛晾在竹竿上。晚风阵阵,纱衣如雾气飘荡。
李瑞领着四个人抬了轿子从值房中出来。见我呆望捣练厂,也不搅扰。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女子走了出来,关了捣练厂的侧门。
我笑问:“听闻入宫遴选的有八位姑娘,大人说在我之前有六位姑娘进了宫,那还有一位姑娘呢?”
李瑞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第八位姑娘是自幼长在宫中的,因此并不从下官这道门进宫。”说罢掀开轿帘。我上了轿,李瑞送我去内宫北门。
掀起窗帘,但见朱墙耸峙,绵绵不尽。碧瓦湛湛,流光溢彩。忽见左首宫墙的色彩变得鲜明起来,似乎是新粉刷过一般。我不禁问道:“这墙色倒还新鲜,请问是什么缘故?”
李瑞道:“这墙里面还是捣练厂。只是十年前被轰塌过,后来重新筑起,那颜色自然比前一段轻些。”
我恍然道:“十年前……”
十年前,庆国公和锦乡侯作乱,当今皇帝高思谚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以厉害的火器在此阻截两府亲兵,因此轰塌了宫墙。炮声隆隆,弹火横飞,血肉成泥,呼号惨怛,本朝的“玄武门之变”,却不知是何等惨烈情形。正思量间,轿子到了金水门。
李瑞在外道:“姑娘,请下轿。”话音刚落,一个内侍掀起轿帘,接着一个宫装女子上前扶我。只见她大约和母亲差不多年纪,身着藕荷色半袖纱衫,挽着如意高髻,簪着两朵杏色宫花。眉目清秀,神态可亲。
我向她福了一福:“有劳姑姑。”
她连忙还礼:“姑娘客气。陆贵妃的旨意,今晚入宫的姑娘都是贵客。奴婢芳馨恭候多时了。”
我一笑:“折芳馨兮遗所思,姑姑的名字可是来自《九歌》之《山鬼》?”
芳馨笑道:“姑娘好学问,奴婢的名字是陆贵妃起的。”
我点点头,仰头细观金水门。但见城门深凹在宫墙之内,形成一个瓮城。城门两侧的宫墙上东西相对两座巍峨门楼,足有三层之高。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遥想当年高思谚带领士兵,在此居高临下,以子母微炮不断轰击,叛军焉有生理?我又望向正北方的外城玄武门。若当时玄武门紧闭,这便是绝好的瓮中捉鳖之所。玄武门楼头再布下伏兵,南北夹击,内城稳如泰山。地利和器利,有谁堪敌?
玄武门正缓缓合拢。夕阳如灼,高墙镀了一层血色,于富丽之中,更显苍凉。帝王之家,高处不胜寒;皇位之路,以白骨铺就。
我收敛神思,向李瑞告别。金水门里早有一乘步辇候着,芳馨扶我坐好,四个小内监抬起,又快又稳地穿过一道拱门,进了一处花木繁盛之所。忽见长长一溜蔷薇花架沿宫墙而立,开得如云似火。我抚着腕上的白玉珠,不禁出神。
忽听芳馨笑道:“这一面蔷薇是陆贵妃命园匠栽种的。”
我衷心赞道:“真好。”
芳馨笑道:“姑娘现在还算不得入宫。待姑娘在宫里住下,才知道这宫中真正的好处。”
我笑道:“究竟有何好处?”
芳馨笑道:“自然是圣上与娘娘们都温和慈善,惜老怜幼。姑娘若做了女官,便是这宫里除却天家,最尊贵的人了。”
我不禁好笑。“温和慈善”之人,如何敢在金水门楼上,亲眼观摩子母微炮如何将数百血肉之躯轰成齑粉?“惜老怜幼”之人,又怎忍心将废骁王年仅四岁的长子丢在刀斧之下?手握权柄的人,以万事万物为心,又或无心。
我抚着紫纱裙,心中一动:“皇后娘娘可是喜爱紫色?”
芳馨望一眼我的紫衣,笑道:“皇后娘娘素来钟爱紫色。”说着向南面一指,“那边种了许多紫藤花,供皇后娘娘春日赏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小池边长长一溜木架,紫藤花累如悬铃,灿若华锦。
皇后爱紫,熙平长公主便命我着紫衫入宫,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只听芳馨又道:“皇后见到姑娘这身衣裳必定喜欢。”
我紧紧攥住隐翠香囊,沉默不语。芳馨亦不便再说,遂一路无言。向东穿过御花园,便是一条南北长街。桐槐杏柳的枝叶从两侧墙内探出,春天的气息绵绵密密。忽见远处巍巍殿宇拔地而起,遂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芳馨笑道:“前面便是姑娘要去的延襄宫了。”
步辇向左一转,停在一座院落之前。抬眼一看,牌匾上以端正隶书写着“延襄宫”三个大字。间架严整方直,笔锋劲中带柔。向左望,便是皇帝高思谚所居的定乾宫的东侧门。
转过大禹治水浮雕照壁,芳馨扶我走进一处十分宽敞的院落。主殿坐落在约丈许高的石台上,甚是深阔。两侧配殿略低,但也筑于十来级石阶之上。墙角立了几只贮满水的影青釉大瓷缸子,正中一棵大槐树有车轮粗细,已斜斜倾倒,用石柱支撑。槐树四周以空心白瓷砖围住,夕阳下莹莹如玉。枝叶横逸在东配殿上,郁郁葱葱。树下一张石桌、数只石墩。
芳馨笑道:“听园匠说,这槐树少说也有两千岁了。”
我笑道:“这树如此苍老,依它而建起的宫室必得有巍巍雄壮的气派才行。”
芳馨道:“可不是么,整个后宫里,延襄宫是最高的。”
我环顾四周,但见主殿名为定川殿,东西两配殿名为陂泽殿与度山殿。远古时大禹定九川,陂九泽,度九山,与庶稻鲜,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正是因为这份功业,才得为舜之嗣。这老槐从远古而生,披戴着先人与天争功的志气,才得如此繁茂青翠。
定川殿高阔,以九根盘龙木柱支撑,高逾三丈。殿门与长窗洞开,殿中青帷随风拂动。上首一张楠木雕龙宝座。上有匾额,书写“九德咸事”四个大字。
《尚书》有言,“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是为择臣九德。定川、陂泽、度山俱言禹为舜臣时,殚精竭虑治水之事。宫名叫做延襄,定是皇家对股肱之臣源源不断、后来居上的期望。虽只是选拔女官,却选在这样一座气势雄伟、寓意深刻的宫宇中进行,也算用心良苦。
微风吹过,老槐叶沙沙作响,如歌如诉。
芳馨轻轻敲了敲陂泽殿的门,大门自内打开,两个白衣少女将我引入殿中。芳馨轻声道:“姑娘请进,奴婢先告退了。待姑娘选上,奴婢再来接您。”说罢,关了陂泽殿的门退了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殿中早已燃起了九枝玉兰宫灯。上首一只楠木雕花牡丹凤座,两旁有飞檐翘角的香亭。两盏宫灯以脱胎白瓷笼住,莹莹冷光似月辉霜寒。高阔穹顶垂下一只打磨得光溜的大银球,一仰头便能将周遭的人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十几个白衣宫女或捧茶伺候,或端立窗扆,都是清一色十六七岁的年纪。
七位姑娘,三三两两,或在灯前,或在帘后。她们多身着华服,有丫头服侍。唯有一人,身着天青色襦裙,双鬟高耸,乌发间却只有一朵紫色蝴蝶花。我见她穿得如此清寒,不觉诧异。如我这般微末的出身,亦不肯太寒酸。哪怕是母亲亲手织就的隐翠,也比她这一身布衣贵重得多。她并不与人说话,茶也不饮,只站在窗前对老槐出神。
我靠近她,她却恍然无觉。一个宫娥上前奉茶:“姑娘安好,姑娘请用茶。”我接过茶盏,向她颔首还礼。那少女方才闻言转身,向我默默行礼。我将茶盏放回茶盘,亦屈膝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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