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嫔掩口一笑:“你这里贪看雪景,若冻着了陛下可要心疼了。”
我恍若无闻,澹然问道:“娘娘从哪里来?”
昱嫔叹道:“我才送了母亲和妹妹出宫去。”
怨不得她似是哭过:“娘娘不必太过伤怀。过了新年,娘娘再将老夫人和小姐接进宫来住着便好,也不过就是皇后娘娘一句话的事。”
昱嫔稍稍宽慰,右手护在自己尚不见隆起的小腹上,淡淡一笑:“是呢。太医说太过伤怀对胎儿也不好。”她执剑的右手,坚定有力地护住自己的孩子,身周寸寸丝光都变得悠长柔韧,像一面无形的盾。
我心底一酸,不禁满心羡慕起来,虚抚着她的小腹,好奇道:“小孩子在肚子里,会动来动去的么?”
昱嫔笑道:“你还没有册封,便关心起这个了?”
我对她的说笑置若罔闻:“不。臣女只是羡慕娘娘,这孩子是娘娘的亲人。有了这个孩子,娘娘在宫里便再也不孤单了。”
昱嫔一怔,垂目一笑:“深宫之中,唯有孩子是最可靠的。倒不是盼着他争宠争位,而是只有他才是你的亲人,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你。”
我嗯了一声:“娘娘好福气。”
昱嫔笑道:“十月怀胎很辛苦。整日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用,连剑也不教我碰一碰。真真闷死我了。最要命的是,总觉得累得很,总也睡不足似的,人也胖了好些。也不知道生下这孩子以后,我还拿不拿得动剑了。”见我怔怔地不说话,她双颊一红,“瞧我说了这一车子话,大人定是觉得乏味。”
我摇头道:“不,臣女很喜欢听。”
昱嫔见我且悲且喜,不觉奇怪:“你若嫁了,迟早也会有孩子。何必羡慕我?”
我垂头不语。昱嫔轻轻一摆手,身后的宫人退了几步。昱嫔轻声道:“莫非你,不愿意嫁给他么?”见我仍是不语,又道,“你若不愿,便直说好了,别怕。”
我抬起头,好奇道:“娘娘何出此言?”
昱嫔笑道:“你别多想,我并不是怕你成了皇妃,与我争宠。其实,当初李公公去我家下旨册封时,我若像师尊一样勇敢,就当抗旨。但是我不敢。不论剑术还是人品,我只学到了师尊的皮毛。但是,大人比我强百倍,当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而活。”
我微微一惊:“难道娘娘不愿意嫁给陛下么?”
昱嫔悠然一笑:“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孩子都有了。也幸而有了他,余生无憾。这日子,还得打起精神好好过下去。”
仿佛是谁也在我耳边说:“只要奴婢有了孩子,余生不得恩宠,也绝无一丝怨言。”是紫菡。她如愿以偿有了孩子,却香魂远逝,也不过就是上个月的事。皇帝追封两级后,恐怕也淡忘了。施舍过哀荣,便将她从心底驱赶出去,连带一切愧疚与怜悯。
我感伤道:“娘娘所言甚是。”
昱嫔笑道:“咱们当年一道在陂泽殿选女巡,如今,理国公小姐随升平长公主在白云庵修行,我和颖嫔进宫为妃。于姑娘流放西北,封姑娘流放岭南,徐女史英年早逝。而大人日日操劳,落下这一身的病。唯有启表姐最好,她就要好好地嫁给信王世子做正妃,定能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不知怎的,听到高旸头衔时心中再无惊澜:“不错。只有启姐姐是最好的。”
昱嫔迟疑片刻,忽又道:“你还没有嫁,你是有选择的。但盼朱大人能照自己的心意活着——”说着目光一冷,依旧含笑,“——或死去。我的愚勇早已不在,想来这么多年没有变过的,也只有启表姐和朱大人。愿朱大人不改当年,无畏无惧。”
正说着,忽见一个小内监自益园西南角门进来,一溜小跑到昱嫔面前焦急道:“娘娘,圣驾幸临永和宫,快请回宫。”
昱嫔微笑道:“这就来。”又向我道,“朱大人身子不好,也请早些回去。告辞。”说罢行礼作别。
昱嫔走后,绿萼扶着我慢慢走回漱玉斋,笑道:“常日看昱嫔娘娘淡淡的,倒和姑娘有许多话说。”
我笑道:“你瞧昱嫔娘娘淡淡的,那启姑娘呢?”
绿萼道:“启姑娘一向风风火火的极爽快。”
我笑道:“你看得不真。昱嫔娘娘的淡,是照足了周贵妃的样子来的,形似却无味。启姐姐虽然风风火火的,却是浸透了百味的淡,才是真的淡。她五年前便是这样了,我在她面前,只有自惭形秽。”心念一转,颇有几分酸涩,“她……果然比我对他更好。”
绿萼没有听见,对前面“淡”的高论也听不明白,只是自顾自笑道:“昨天简公公还说,陛下最喜欢姑娘淡淡的样子。”
我整一整衣带,微笑道:“他喜欢我淡淡的样子,那我便淡给他瞧。”
午歇起来,我接到升平长公主从白云庵递来的书信,邀我明日出宫一叙。女官是不能随意出宫的,我正自诧异,只见小简来了。小简笑眯眯道:“陛下得知升平长公主殿下邀大人去白云庵,特命奴婢来说一声,大人安心出宫便是,颖嫔娘娘自会打点。”我忙屈膝谢恩。
第二天,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忙披衣下床,启窗一看,原来楼下一群小内监在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地搬东西。此时天色还未全亮,我唤了芳馨进来,指着楼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芳馨一面为我披上衣服,一面笑道:“姑娘醒得倒早。他们奉了颖嫔娘娘的命令,在打点姑娘出门要带的物事。”说着关上了窗户。
我奇道:“出门的物事?”
芳馨道:“昨天姑娘睡得早,颖嫔娘娘派人来传话,又列了一个单子,命奴婢们照着收拾。”
我失笑道:“什么样的单子?竟然和迁宫似的。”
芳馨摸了清单出来,但见上面写着:“细白瓷碗杯盘箸两套、茶具两套、药炉药罐一套、丸药三十枚、锦被两条……”吃用之物,细细列了好几张纸,连恭桶也写进去了。
我哭笑不得:“这是谁开的单子?”
芳馨笑道:“是颖嫔娘娘身边的淑优姑娘写的。颖嫔娘娘说,姑娘出宫去,万事万物都得用宫里带出去的。况且姑娘还病着,又畏寒,还有午歇的习惯。若一时要起东西来,都要齐备才好。”
我哼了一声:“这样遮天蔽日地去了,白云庵直改作杂货铺好了。”
芳馨道:“昨天淑优姑娘过来的时候,还给奴婢瞧了一眼预备送给长公主的物事清单,比姑娘带着的,足足还多一倍。要开杂货铺,也是长公主先开。”
我嘿的一声:“颖嫔想得当真周到。”
芳馨道:“颖嫔娘娘若不周到,也管不了这偌大的后宫。”
第三十四章 游方之外
临行前,颖嫔亲来相送。只见她披着一件紫白色的斗篷,溶溶淡紫仿佛呵气即去,笑容却如春日盛开的紫藤:“我来送姐姐出宫。”
我笑道:“娘娘日理万机,怎敢劳烦娘娘相送?”
颖嫔笑道:“姐姐和升平长公主是陛下最牵挂的人,我自然不敢马虎。”说罢拈着我身上一件半旧的梨花白暗花鸟纹织锦斗篷,蹙眉道,“姐姐没有做新衣裳么?怎么穿这一身,连毛都不带?芳馨姑姑真是越老越不晓事了。”
芳馨在我身后,闻言一颤,连忙跪下。我笑向颖嫔道:“今天是去白云庵,佛门清净之地。我的衣裳里,也就这一件还素淡。不干姑姑的事。”
颖嫔笑意越深,口气愈冷:“姐姐没有素淡衣裳,何不早说?我那里新做的一件镶毛的青白斗篷,很衬得起姐姐。姐姐就穿它去好了。”说罢命人取来。
我忙道:“何必如此麻烦——”
颖嫔笑道:“妹妹奉圣旨打点姐姐出宫的事,姐姐穿着这么一身破衣烂衫出宫,不是教妹妹难堪?走出去让百姓看见,还以为偌大的皇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寻不出来。”
她的用意我很清楚,然而不愿多言。不多会儿,斗篷取来,我顺从地换过,方出了漱玉斋。
颖嫔亲自送我出了修德门,但见一辆画壁翟羽、金根朱牙的翟车横陈眼前,后面是持鼓吹麾节、伞扇香球的几十人卤薄。颖嫔笑道:“如何?”
这是高品内命妇的乘舆与仪仗,妃位以上方可使用。我暗暗心惊,不动声色道:“娘娘这是何意?这样的阵仗,叫我如何担当得起?犊车即可。”
颖嫔嫣然一笑,支起兰花指一揖:“皇恩殊宠,很当得起。”
我行了一礼:“如此仪仗,实不敢受。”
颖嫔笑道:“姐姐果然守礼。只是姐姐怎么说也是宫里出去的贵人,太寒酸了也不像话,犊车也太简慢了些。”
我又指着身后两车子物事道:“这些也可以不必带去了,用不了。”不待颖嫔说话,我叹道,“华阳公主生辰那一日,你我抵足而谈,妹妹曾对我说过,宫中人事纷乱,妹妹唯有秉公处事,才能独善其身。你我姐妹,妹妹何以陷我于不义之境地?”
颖嫔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姐姐虽未册封,在妹妹心中,已与皇妃无异。”
我叹道:“都撤了吧。换犊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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