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揭开锦被,滑下榻来,伏地不起。皇帝蹙眉道:“这是何意?”
双掌和额头紧贴砖地,这片生硬和冰冷,是我唯一坚实的倚靠。炭盆在颊边燃得正旺,热气撩起鬓发。长发散了一地,弯弯曲曲延伸到至尊帝王的脚下。我沉静道:“臣女不愿意入宫为妃。陛下恕罪。”
他的口气亦听不出喜怒:“抬起头回话。”
我缓缓起身,直挺挺跪在他的膝下,与他坦然相视。他问道:“为何?”
我强自镇定:“因为臣女害怕。”
他目中一黯:“你怕朕?”
我答道:“是。臣女入宫五年,眼中所见,曾女御有孕惨被杖死,静嫔在掖庭属惊惧小产,慎妃畏罪自尽。臣女不能不怕。”
皇帝一怔:“你绝不会如——”他忽然停下,将半个“此”字吞入腹中。“必诺之言,不足信也”[84],帝王也不例外。
我笑意转冷,一字一顿道:“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也。[85]”
皇帝用曾娥之事诬陷慎妃累死未出世的皇子,岂知后来紫菡腹中真正的皇子却被自己累死。这焉知不是报应?
如此讥讽,如此以下犯上,好比临绝壁而纵身一跃。济则一劳永逸,败则葬身无地。
他碧森森的双眼泛出愤怒与狐疑的冷光。他仰起下颌,垂眸审视,像一个猎人静静审视网罗中挣扎探爪的猎物,静静评估这猎物逃离彀中的一切可能。良久,他忽然醒悟:“你知道了?”
我垂首不答,算是默认。
他冷冷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我将垂至额前的长发绾到耳后,僵直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右耳,心中愈加冷静清明:“臣女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赐死么?”
皇帝叹了一声:“你也恨朕?”这一问如此绝望,仿佛并不只在问我。
我摇了摇头:“臣女不敢,臣女只是畏惧。”
皇帝道:“原来你怕朕,甚于怕死。”
室中静得出奇。惶惧之中的静默相对,较之声嘶力竭的表白更加透彻和美好。然而如炭盆中渐渐转成银白的上好木炭一般,再好,也免不了成灰。
良久,皇帝道:“你不愿意,朕不勉强。”说罢起身离去。我连忙伏地相送。
脚步声远远去了,耳畔归于寂静。我欲起身,腰背已然僵直。一颗心后怕得惊颤起来,身子一歪,侧身倒在榻旁。小莲儿一声惊呼,忙扶我上榻,又斟了茶。双手合不住茶盏,茶水全泼在锦被上。小莲儿抚着我的胸口,转头一迭声道:“把姑娘的丸药拿来。”
宫人拿了一只青瓷小盒来,小莲儿拈了一颗丸药送到唇边。药太苦,我别过头。小莲儿急得直落泪。忽听芳馨道:“你们下去吧,我来服侍姑娘吃药。”小莲儿将药盒与茶盏放在小几上,带领众人退了下去。
芳馨拉起我冰冷的手,柔声道:“姑娘的话,奴婢都听到了。想哭就哭吧,别放在心里。”
我拭去眼角的泪滴,清薄的泪水沁在指缝中,瞬间被炭火烤干:“我为什么要哭?”
芳馨道:“不哭更好。夜深了,姑娘喝一碗安神汤便安寝吧。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说罢,果然命人端了一碗安神汤进来。
我平静片刻,一口气喝了半碗。芳馨抚着我的背道:“姑娘可好些了?”
我苦笑:“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后怕罢了。”
芳馨微笑道:“这一次抗旨的罪,姑娘早已偿了。姑娘决绝些是对的。奴婢瞧圣上出来的时候甚是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姑娘从前说过,九五至尊,管天管地却管不了天下人的心。唯有这管不了的心,才是最可贵的。是不是?”
我一怔,失笑道:“姑姑在说周贵妃么?”
芳馨淡淡一笑,指一指我的心道:“贵妃的不辞而别和姑娘的抗旨,本就毫无分别。”
我一晒:“我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86],怎比得周贵妃逍遥自在。”
芳馨道:“无可奈何,有意为之,都是一样的。”说罢起身拈起药丸,“姑娘吃药吧。这五福安神汤,奴婢已叫人多放了蜜糖,姑娘不用怕药苦。”
我顺从地吞下药丸,又喝了半碗安神汤,方长长舒一口气:“我累了,睡吧。”
翌日清晨,小简早早就来了漱玉斋。彼时我尚未起身,只听他在寝室外对芳馨道:“陛下敕旨,升平长公主殿下修行不易,朱大人可随时出宫拜候长公主殿下。”
芳馨奇道:“陛下为何有此一命?”
小简嘿的一声:“我的好姑姑,昨晚朱大人那样不给陛下脸面,陛下却连句重话也没有说。你当陛下的脾性当真这样好?那都是长公主殿下事先劝过的。”说罢压低声音,“殿下劝陛下,说万一大人不肯嫁,陛下也不能发怒。姑姑知道,陛下最疼这个小妹,说好不发怒,怎能食言?”
芳馨连忙问道:“陛下昨晚很生气么?”
小简叹道:“是憋着一股气,酒略凉了些,就把盏子推在地上了。幸而良辰姑姑是服侍惯的,倒也无妨。今早起身就下了这么一道敕旨。想来陛下那样喜欢朱大人,气过一阵也就不忍再恼了。”
芳馨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小简冷笑道:“在这宫里,谁的胆子能大过朱大人?敢当面抗旨?好在有惊无险。漱玉斋该好好烧香还愿才是。”
芳馨笑道:“谢简公公提点。漱玉斋的早膳都齐备了,公公且留下来用了早膳再走。”
小简道:“不必了,今天李师傅告假,我还得赶回去复命。告辞了。”
小简走后,芳馨来叫我起身,见我醒着,便勾起帐幔,一面笑道:“才刚简公公的话,姑娘可都听到了?”
我坐起身:“我还奇怪,升平长公主一个出家人竟管起了男女之事,原来竟是这番缘故。是我失察了。”
芳馨道:“长公主殿下倒是真心为姑娘好。”
我叹道:“殿下真心待我,我却对不住她。”
芳馨扶我坐在妆台边,轻轻拢住我的长发,松松绾了个髻:“日子还长,姑娘若有心,自可好好报答。”
午后,文澜阁的一个小内监过来禀报,说文澜阁新收了一批民间的旧书来,请我去清点。刚刚踏进左书房的门,韩复的小徒儿小棒子便将我请了出来:“大人在外面喝茶歇息便好。这些旧书,又是尘又是土,又是蛾又是蠹,大人大病初愈,不能闻这腌臜的气味。”
我笑道:“这有什么?先让我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书,不好的可以不必清理修补,也省了你们一重功夫。”
小棒子道:“那也要等奴婢们把书单子开出来,把书擦干净了,大人慢慢看不迟。”说着轻轻牵了牵我的袖子,躬身道,“大人请宽坐,奴婢还有一事相求。”说罢将我引到水边,那里已摆了一张铺了绣褥的交椅。池边的青石上,放着一盏茶和一只半尺见方的漆盒。
小棒子扶我坐好,亲自奉茶,方取过那只斑驳的漆盒,恭敬道:“大人,这是师傅的遗物,刚刚才从掖庭属拿回来,请大人过目。”
我接过漆盒,但见上面画着一红一蓝两个垂髫小儿在河边玩耍的情状。一个静静垂钓,另一个探出身子攀扯一支初开的菡萏。一静一动,甚是可爱。只是这盒子年深日久,多处掉了漆,露出木材的灰白纹理。缓缓揭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着几锭散碎银子,统共也不过二十两。一只红色的锦囊,里面放着一副小儿初生所戴的长命锁。锁上錾着一个“钜”字。
我好奇道:“这是何物?”
小棒子垂首道:“奴婢猜想,这大约是师傅的儿子的长命锁。”
我更奇:“你猜想?”
小棒子道:“奴婢随师傅去宫外收书时,若经过城南,师傅总是望着一户教书匠的院子发呆。这户人家有一个美貌的娘子,她有一个孩子叫作刘钜,奴婢也是听他娘这么叫他才知道的。师傅从前只是在门外自己瞧着,从未近前。直到去年在掖庭属受了罪回来,才终于向邻里打听了那户人家的来历。原来那刘家娘子嫁给这个教书匠以后,才八个月便生下了儿子。自那以后,师傅便再也没去瞧过,整日只是咳声叹气,借酒浇愁。奴婢在他的遗物中找到这把长命锁,上面又有那孩子的名字。所以奴婢想,这孩子会不会是师傅入宫之前的遗腹子。师傅入宫了,他娘子方才改嫁。”
怨不得,他突然自尽,是因为寻到了自己的孩儿,是为了不连累他么?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怕慎妃之死牵出皇后的旧恨,怕掖庭属再次施以酷刑,方才心智溃散的。
其实那一日我去角楼阻止他,也只是出于恻隐之心。内心深处,我并不盼望他活着。认真想来,我只是嫌他寻死的时机太过不好。然而,他在我面前摔成一团没有生气的肉泥时,我实在当欢喜才是,我又为何要哭?
我心中一酸,不觉叹息:“你是想我将这些东西拿出宫去交给刘家娘子么?”
小棒子道:“大人英明。奴婢不能随意出宫,这件事情,也只有求大人了。”说罢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忙扶起他:“我一定办妥,你放心便是。”说罢命芳馨收起漆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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