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燕行礼道:“奴婢参见朱大人,大人万福。”
我笑道:“妹妹不必多礼。”
苏燕燕笑道:“奴婢已不是女巡,大人不可再用昔日称谓。”
她虽被废黜,却未见消瘦。面色红润,眸光亮如星辰。我笑道:“妹妹虽遭困厄,却风采不减。还以姐妹相称便好,不必拘束。”
苏燕燕欠身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说起来,妹妹蒙姐姐救命之恩,还未言谢。若非姐姐勘破悬案,寻到真凶,妹妹恐怕已不在世上,连带着父亲也要受牵连。”说罢深深行了一礼,“姐姐活命全身之恩,妹妹没齿难忘。”
我淡淡道:“何必言谢。三位女巡之中,妹妹罪责最轻,倒不至于牵连令尊大人。如今华阳公主将满五岁,这侍读之职,非妹妹莫属。”
苏燕燕道:“待罪之身,不敢望进。”
我笑道:“姐妹之间,只管说这些做什么?妹妹这会儿来文澜阁做什么?”
苏燕燕道:“皇后命我来文澜阁选两册书看。姐姐常日在文澜阁校书,便斗胆请姐姐做主挑几本,也省得我费精神。”
我笑道:“这有何难?只不知娘娘要看什么样的书?”
苏燕燕道:“娘娘近来身子不爽,连绣花也没有力气了,想看些传奇杂说解解闷,姐姐这里可有么?”
我指着晒书场道:“那边晒着的便是。”只见几个小内监捧着书坐在石头上读得专心,于周遭嬉闹充耳不闻。
苏燕燕望了一眼,笑道:“若不是传奇杂说,谅他们也不能读得如此专心。”
我携了她的手到晒书场中择了五册书,又问道:“前些天请安时,皇后的精神尚好,怎么忽然……”
苏燕燕叹道:“哪里好了,不过一口气撑着。娘娘自生了祁阳公主,身子便一直亏着。接着监国大半年,又太过操劳,更兼这阵子心气郁闷,这才病了。从前天开始,太医日日请脉用药,整个椒房殿竟是焙在药罐子里的。”说着眼底一湿,“陛下也不来看,娘娘也不准下面的人去禀告。”
我心下恻然:“如今是谁常去侍疾呢?”
苏燕燕道:“昨天弘阳郡王殿下前去问安,在寝殿中奉药侍疾。娘娘说,殿下年纪还小,怕过了病气,不许他再来了。如今是史姑娘侍奉得多。”
史易珠,这本也在意料之中。皇后病了,宫中诸事无人料理,史易珠自幼理家,皇后素来喜欢,此刻自然倚重。我忙道:“娘娘病了,我竟不知道。这就随姐姐前去守坤宫请安侍疾。”
苏燕燕指着我手中的《周易》,樱唇一弯:“易曰:狐涉水,濡其尾。[40]比起旁人,姐姐果然是个有始有终的。”
我淡淡一笑:“娘娘待我不薄,故铭感恩德,不敢有失。”
四月十五日,照例随帝后去拜见太后。皇后虽然身子不好,却也用胭脂撑出好颜色,勉强去了。熙平长公主更是如往昔般早早入宫了。
从济慈宫出来,我便径直去了文澜阁,一头扎进幽暗清凉的书库中。两个小内监在我身后,一捧莲花鱼子小砚,一捧书录。我左手提着一盏琉璃灯,右手执笔,在书册间指指点点。如此站了半个时辰,只觉双膝僵硬,便出去歇了片刻。
回到书库,行到最幽暗之处,灯光一晃,猛觉身后多了一人。我大惊,心头似被巨锤沉沉砸下,惊颤不已。左手灯座在地上跌得粉碎,幽焰蹿起,归于寂灭。
两个内监忙一左一右架住我,方不至于跌倒。只见一个青白人影从漆黑的角落里闪了出来,盈盈道了万福:“大人何至于如此害怕?”
我神魂未定,但见此人身着青玉色半袖纱衫,身量纤细,神情淡漠。发间一枚猫眼蝴蝶簪在黑暗中宛如幽怨双目,明亮而冷艳。我抚胸道:“慧珠姑姑。”
慧珠恭敬而关切,满含歉意道:“惊吓了大人,奴婢罪该万死。”
我挣脱内监的扶持,冷冷道:“姑姑怎的到这里来了?”
慧珠道:“大人从太后宫里出来,便急匆匆来到文澜阁。长公主殿下想和大人谈说两句,却寻不到人。奴婢只有自作主张,到文澜阁来了。”
我命两个小内监退下,引慧珠来到小小南窗下的条桌旁。桌上有堆叠如山的古籍,书尘悠游,飘飘然无所依托。我有心躲避熙平长公主,竟还是躲不开。
我笑道:“博士们在前面修书著作,半刻也不敢松懈。姑姑瞧这里又新收了许多旧书,我实在是无暇分身。还请姑姑代为转承,请殿下多多包涵。”
慧珠道:“不敢。大人新升女丞,自然贵人事忙,奴婢知道。”
我侧身坐于桌边,淡淡道:“姑姑此来,是长公主殿下有什么要紧事交代么?”
慧珠垂手恭立:“咱们殿下有些日子没见大人了,甚是想念,倒无特别要紧的事情。”
我笑道:“那就请姑姑代玉机向殿下请安问好。”
慧珠道:“是。”
我拿起一本书,见她并无退意,只得又问:“不知姑姑还有何事?”
慧珠恭敬道:“也无特别之事,只是府里的一些琐事,须得让大人知道。”
我心中一跳,不动声色道:“可是与我父母有关么?”
慧珠道:“朱大管家和娘子都很好,大人宽心。”她停一停,唇边的笑容像是笼在袅袅烟尘之中的锋利毒针,泛着幽冷的光芒,“是小菊那丫头。哦,就是从前姑娘身边的红芯。她回府后,殿下给她涨了月钱,又叫她贴身服侍。谁知她是个没福的,一日随殿下在下面的田庄里,一不小心跌进捕兽的深坑。这一跌,竟然便跌死了。啧啧,当真命薄。”
我悚然一惊,左手紧紧攥住一册薄薄的旧书。只听纸张的嘶嘶轻响,如蛇吐毒芯,书册顿时皱成一团。慧珠轻呼:“大人小心,书都皱了。”
红芯出宫还不到一个月,便这样死了。我站起身,瞠目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慧珠叹道:“这丫头的命不好,才与父母相聚,又得殿下赏识,便跌死了。不过殿下已赏了她爹娘一百两银子,也算尽了这些年的主仆之情。唉,她若还在宫里当差,便不会有这等横祸了。大人说呢?”
心头有一瞬的隐痛,我艰涩道:“姑姑是说,红芯的死,罪责在我?”
慧珠惊诧道:“大人怎会作此猜想?奴婢怎敢怪责大人?”
我哼了一声:“红芯在宫中犯错,才被执事姑姑撵出宫的。”
慧珠道:“既然是她自己犯错在先,那便谁也怨不得。是了,还有一件喜事要禀告大人。信王世子已经定下亲事了。”
指尖掠过卷曲的书角,并无一丝凝滞,心却渐渐沉了下去。我本不愿问,当此刻却又不能示弱:“是哪家姑娘?”
慧珠笑道:“这位小姐,是长公主殿下亲自相中的。容貌、心性、才学、武功都无可挑剔。”
我心中一动:“武功?”
慧珠笑道:“虽然是白丁之女,不过信王府和咱们殿下原也不在意女孩子的出身。说起来,这位小姐和大人还是熟识呢,便是从前神机营启副都统的女儿,启春姑娘。”
原来是她。这样也好,如此两人,倒也相配。心底泛起一股酸凉之气:“原来是启姐姐,如此甚好。姑姑回去若能见到世子,代我恭喜他。不知世子何时迎娶新妃?”
慧珠紧紧盯着我:“到了秋天世子便满十九岁了,到时回过两宫,便可成婚了。”
我嗯了一声,换了一本书翻着:“甚好。姑姑还有何事?”
慧珠恭敬道:“再没有了。”
我笑道:“那便代我向长公主殿下致歉,就说玉机俗务繁忙,改日闲了一定向殿下请安。”
慧珠道:“是。奴婢告退。”
她一走,我立刻关上书库的门。心念如沸,又哀凉如冰。左胸随着心跳隐隐疼痛,愈来愈沉,愈来愈重。我眼前一黑,扑倒在书堆中,几十本旧书呼啦啦掉落在地,扬起漫天的细尘。门外的内监听到书库里的异响,欲推门查看。门已经被我从里面闩牢了。
红芯。她既然已照熙平长公主的密令行事,回到长公主府不是当受到善待么!那捕兽的坑能有多深,怎能就此摔死?熙平竟然这样容不下她!她杀了她,是为了给我瞧的么!她告诉我高旸的婚事,是为了让我死心么?
左脸贴在粗糙的书页上,灰尘呛得我咳了两声。心痛更盛,几已不能坐起。红芯只是不适宜在宫中服侍而已,其错误远不致死。她是我遣出宫的,她是我杀死的!我明明知道熙平心思阴沉,手段毒辣,我为什么要遣她回府?熙平错了,我岂非更错?大错特错!
芳馨的话言犹在耳:“赶出宫不过是极小的惩罚,依宫规,忤逆的奴婢,打死也不为过。”
一语成谶。
而我竟还扬扬得意于我的仁厚!我原来已经是这样一个狠毒而伪善的人!我——朱玉机,终有一日也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我缓缓伸出右手,洁白的指尖在阳光下闪出狰狞的血光。
待我匆忙赶到金水门时,只见熙平长公主粉蓝色的裙角一闪,如一抹青烟,飘然消失于朱门之外。初时我躲避她,现在她躲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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