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嫔道:“都是君恩无常罢了。”说着微微一笑,“不过,益园又种上了紫藤,我很喜欢。”
进了三月,天气渐渐暖了。这一日,我去漱玉斋看望升平长公主,却见她随意盖着一袭草绿色团花锦被,歪在南窗下的贵妃榻上看书。洁白的衣裙曳在榻下,如冰雪覆地。指尖凝住春色,透过薄薄的书页,莹润有光。
我行了礼,笑道:“殿下的精神越发好了。”
升平放下书笑道:“躺了好几个月了,骨头都硬了。待天气再暖些,孤还要去益园转转。听说益园如今很美。朱大人请坐。”
我道了谢坐下,微笑道:“只要殿下的身子好起来,有多少美景看不得?况且殿下喜事近了,出了宫,自可遍赏天下胜景。”
升平玉颊染晕,假意翻书道:“你也听说了?”
我笑道:“今天陛下召理国公父子入宫商议婚事,阖宫上下谁人不知?臣女先恭喜殿下。”
升平叹道:“孤如今这副残躯,这副形貌,嫁给谁都是累赘。若不是皇兄执意如此,孤是不愿意再嫁的。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夫人会如何看孤。孤听说,他的夫人已自请为妾侍了,又听说她已有身孕,孤不忍……”
我微微一笑:“殿下功成归国,下嫁理国公世子,此是家国盛事。殿下只管放宽心便是。”
升平笑容迷离:“你的口气倒比孤更像个公主。”
我抿嘴一笑:“其实臣女明白殿下的顾虑……并不在此。殿下于国有功,又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怎会拘泥于妻妾之间的鸡虫之争。臣女不过白说一句罢了,殿下恕罪。”
升平伸出戴着素帛丝套的左手,抚着被烧坏的半张脸叹道:“孤如今形貌可憎,实在不愿意他看见。”
我忙道:“理国公世子对殿下一片情深,必不会在意殿下的容貌。”
升平微微苦笑:“纵然他什么都不在意,可是以孤这副残躯,嫁过去又能做什么?”
我笑道:“夫妇贵在相知相伴。”
升平道:“倒不如就在这宫里一辈子也就罢了。”
我笑道:“在哪里不是一辈子?下嫁理国公世子,是明智、勇敢、全新的一生。”
升平眸光一闪:“朱大人并没有嫁过人,明白得却多。”
我笑道:“殿下又何尝不明白,皆因情深,所以忐忑。”
升平支起身子,将书抛在我的怀中:“你的眼睛太毒,小心因此得祸!”
我抚平书页,起身扶升平长公主坐起来,又为她殿上靠枕,掖好锦被,方谦和道:“臣女不过是个糊涂人,承蒙殿下不弃,有幸攀谈几句。”
升平道:“你若是个糊涂人,这宫里还有明白人么?”
我微笑道:“殿下过誉。”
升平道:“过几天就是三月初六,是你十六岁的生辰。孤听人说,孤走的那几年,你常到漱玉斋来看玫瑰花。你既然喜欢那些花,孤便禀明母后和皇兄,待孤嫁了,将漱玉斋赐给你居住。权当作是孤送给你的贺礼。”
我下拜道:“恭喜殿下。”
升平笑道:“你高兴糊涂了。恭喜孤做什么?”
我笑道:“殿下连漱玉斋都舍得赐给臣女居住,可见是下定决心要在理国公府一辈子了。故此臣女先恭祝殿下与理国公世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升平一怔,顿时红了脸,举袖掩面道:“你小小的年纪,嘴里越发说不出好话来了!”
转眼便到了三月初六,是我十六周岁的生辰。
一大早,芳馨和瑶席便带领阖宫众人向我叩首贺寿。还未用早膳,便有一个圆圆胖胖的执事内监来磕头,说奉皇后之命要为永和宫上下整治几桌寿宴,特来问我平素爱吃什么。芳馨笑盈盈地说了几道我爱吃的菜,打发他去了。接着皇后命人送了一架她亲手所绣的玻璃镜屏作为贺礼。用过早膳,我忙去守坤宫请安谢恩。
回到永和宫,便见太后身边的佳期姑姑带着两个宫女在悠然殿中等候。见我回来了,忙上前行礼贺寿。我请她坐了,又命奉茶:“姑姑怎的亲自来了?可是太后有旨意要交代臣女么?”
佳期大约四十来岁,眉目慈善,神态可亲。她从身后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套华丽的衣衫鞋袜,笑盈盈道:“太后特命奴婢送来衣履一套,玉带一条,贺朱大人芳辰。”又从另一个宫人手中接过一只漆盘,上面盛着一条白玉镂雕君子兰花的玉带銙,笑道,“这条玉带是太后的旧物,专程寻了出来赏给朱大人的。太后说,君子兰花意主高风雅量、聪慧睿智,朱大人戴是最适宜的了。”
我心下大喜,站起身下拜道:“臣女谢太后赏赐。”
佳期扶起我,将我通身打量一遍,微笑道:“奴婢也是瞧着大人入宫的,那时节大人只得十二岁,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太后过去几年虽然不大见诸位大人,但心里却是极疼的。”说着叹道,“上一次陛下软禁了于大人、封大人和苏大人,太后也心急如焚,求了好几次情。”
我忙道:“太后仁慈。”
佳期走近一步,带着三分恳切三分慈爱,缓缓道:“几位大人之中,太后最喜欢的便是朱大人。过几天升平长公主就要嫁出宫去了。朱大人以后要像慎嫔娘娘一般,常来济慈宫陪伴太后才好。”
我屈膝道:“承姑姑教诲,臣女欢喜不尽。”
佳期笑道:“今天是大人的好日子,恐怕拜寿的都要挤破门了,太后说今天就不必去谢恩了。”
我忙道:“这怎么行?臣女必得亲自去谢恩才行。”
佳期道:“太后知道大人是最讲礼数的,只是不忍大人奔波辛苦。这样吧,请芳馨随奴婢去一趟济慈宫,代大人向太后谢恩吧。”
我微笑道:“谢太后体恤。”说罢唤过芳馨,命她随佳期去济慈宫。佳期行礼告退,我亲自送她出去。
绿萼抚着玉带赞叹道:“果然是上好的玉石,价值千金。这么些年,太后一直对后宫不冷不热的。原来到底还是最喜欢咱们姑娘。”说罢与紫菡展开华衣,细细欣赏。
我对紫菡道:“把东西收起来。”
正说着,周贵妃命桓仙送了贺礼来,是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名曰承影。我一时不解,只得谢赏。桓仙笑道:“娘娘进宫以后,惯常所用的佩剑有两把,一是蝉翼剑,多年前已赏了邢姑娘了。再就是这柄承影剑,娘娘特赐予大人。”
我双手奉剑,微笑道:“承影剑,‘日夕昏明之际’‘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37],果然是好剑。”
桓仙笑道:“大人虽不习武,对剑倒是精通。”
我欠身道:“姑姑过誉。臣女这就随姑姑去谢恩。”
桓仙道:“不必了,娘娘今天闭关,谁都不见。”
我一怔:“那就请姑姑代臣女谢过娘娘。”
桓仙走后,众人都涌上前来观赏宝剑。绿萼笑道:“果然是好剑。只是姑娘又不习剑,贵妃赐剑做什么?”
我长叹,脱口而出道:“大约是留个念想吧。”
绿萼奇道:“什么念想?”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命紫菡收起长剑。
一时各宫各院都有来拜寿送礼的,连掖庭属的李瑞也命一个小内监送了四色寿礼进来,另外还有两双他娘子亲手缝制的绣鞋。送礼的小内监恭恭敬敬地磕头拜寿,我笑问:“李大人好么?”
那小内监笑嘻嘻地道:“怎么不好?掖庭令郑大人已经退休了,李大人虽还只是左丞,可掖庭属里谁又大得过他?陛下说什么暂领,什么除正的,奴婢也不大清楚。虽然新来了一位卫右丞,可李大人有功在身,自是无人能比。”
原来皇帝命李瑞暂领掖庭令之职,只怕过个一年半载便要升官了。我笑道:“代本官多谢李大人,恭喜李大人了。”
那小内监笑道:“咱们大人说,他有今天,都是托大人的福。”
我笑道:“李大人勤勉,方得陛下赏识。本官不过是内宫女官,有何能为?”说罢命人赏了他一两银子,他千恩万谢地去了。
不过一会儿芳馨回来了,笑容满面道:“奴婢给太后磕了头,太后很欢喜,赏了奴婢一大把金瓜子呢。奴婢也沾到了姑娘的福气。”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只用绢帕拧成的小疙瘩,放在手心慢慢解开,十几颗金瓜子顿时从掌缘掉了下来,滴滴塔塔地落在地上。几个小宫人见状上前一抢,都一哄而散。芳馨也不理论,只叫来了绿萼和小钱等几个素日服侍我的宫人,将金瓜子分了下去。
众人正有说有笑地数金瓜子,忽见皇帝身边的小简带着两个小内监进了永和宫。他满脸堆笑,喜滋滋道:“朱大人大喜,陛下命奴婢送来贺礼,庆贺大人芳诞。”
我连忙带领众人跪下谢恩。小简扶起我,笑道:“奴婢就说么,在这么多女官之中,陛下是最看重朱大人的。旁人过生日,几时这样费心过?”说罢一摆手,两个小内监躬身奉上一短一长两只锦盒。小简双手一拂,亲自开了锦盒,只见是一长一短、一金一银两柄枪铳。
我又惊又喜:“这是火器?我还从未见过。”
小简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在如意馆,看到大人画的一幅火器美人图,很是喜欢。回到宫里,便命武库将旧年陛下亲手打造的一管子母微炮寻了出来,命工匠鎏金,又命人打了一把银铳,着奴婢送来永和宫,供大人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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