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微笑道:“今天虽不是阖宫请安的日子,但皇后一向待姑娘不薄,且舞阳君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也该去拜望一下了。”
走进椒房殿,却听宫人说皇后还在梳妆,请我到西偏殿坐等。此时已交巳初,阳光滚滚而入,斜斜照在西偏殿门口一大片水晶珠帘的末端,一排齐整整的黄晶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激出点点涟漪,绵延至通天雕龙榆木柱,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幻影,静静点在所有母仪天下的平凡女子的心头。
西偏殿上首的红木长桌上摆了一只刻花青瓷小香炉、两碟瓜果和两盘用金箔纸折得极精细的小玩物。香炉两旁的曼陀罗花堆塑釉里红的烛台上,暗红的修长花瓣和细如发丝的柱蕊,仿佛奋力伸长的十指,无力地攥住最后一缕亡魂。金箔纸熠熠生光,莲花香炉中,一左一右竖着六炷檀香,已将燃尽。
一旁侍立的宫女上前行了一礼,从小屉中抽出两炷香,在烛火上引燃,正要插进香炉,我忙道:“让我来。”
那宫女道:“怎敢劳烦大人。”
长桌上虽然没有灵位,我也知道皇后祭的是舞阳君和平阳公主。我微微一笑道:“无妨。”遂在心中默默祝祷,端端正正地敬上两炷香。又抚着烛台上的曼陀罗花轻声曼道:“彼岸花……”
忽听身后一个沉静的女子声音道:“尔时世尊,四众围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为诸菩萨说大乘经,名无量义教菩萨法佛所护念;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分别为: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未待她说完,我忙转身下拜,默默聆听。皇后念完佛经,斜身坐在南窗下,淡淡一笑道:“平身。请坐。”
我笔直地坐在皇后下首的绣墩上,欠身道:“娘娘近来读佛经么?”
皇后薄施脂粉,却抹得不大匀,仍透出暗沉的脸色。双颊微微凹陷,双眉紧迫于目,即使是精心描摹的柳烟眉,也不能冲淡这张面孔上的焦虑自伤、虚弱无力,甚而还增添了一丝狷介与邪魅:“读一些,静一静心。朱大人有些日子没来了。”
我微笑道:“臣女该早些来向娘娘请安,是臣女疏忽了。臣女今日来,一是交还娘娘一样东西,二是复命。”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小荷包,从中倒出一枚细细的白玉戒指,说道,“这只玉戒,臣女曾见娘娘戴在小指上。臣女昨日偶拾,特来归还娘娘。”
这只白玉戒指是平阳公主的遗物,公主去逝的那一日,皇后与我在金沙池边交谈时,我曾见她套在小指上。皇后眼睛一亮:“本宫只当再也寻不到了,想不到还能失而复得。”
穆仙取过戒指,轻轻地套在皇后的左手小指尖上。皇后一面端详左手,一面舒了口气:“还是你细心。”
我站起身,恭敬道:“娘娘吩咐的事情,臣女不敢不用心。”
皇后一抬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怒气:“你说你是来复命的,说吧。”
我平一平气,垂眸恭谨道:“那一日,娘娘在景园的金沙池边命臣女做三件事,一是在易芳亭照料三位公主的遗体,如今三位公主安然长眠于皇陵之中,臣女幸不辱使命。”
皇后道:“好。”
我又道:“第二件事,娘娘命臣女尽快查清三位公主暴毙的真相,臣女初时颇有疏忽,赖陛下天纵英明,方得以查出些许端倪。臣女惭愧。”
皇后淡然道:“本宫听说,是你先发觉那小虾儿有异,命掖庭属去查验,刑部方有用武之地。依本宫看,你功劳最大,无须惭愧。”
我忍着心头的冷毒之意,含一丝恰到好处的愧悔,郑重下拜:“臣女若知小虾儿之死事事指向舞阳君,臣女宁愿当初从未想起此事。”
皇后温言道:“起来吧。你不必自责,若当初从未想起此事,那皇太子和公主岂不是枉死?你为国尽忠,本宫只有欣慰,并无不快。”
我谢过皇后,重新坐下。皇后叹息道:“因查到此事另有隐情,陛下方才饶恕了三位女巡和一干宫人。可惜了已经免官的太傅和少傅,听说纪少傅已在家忧愤而死。”
我惋惜道:“先前还有许多受刑惨死的宫人。”
皇后微笑道:“本宫回宫之后数次想召你来谈讲,因想着你正为于姑娘之事苦思筹谋,所以按下了。今见你不负众望,本宫亦有识人之明,心中甚慰。”
我连忙跪下道:“娘娘这样说,臣女万死不足以赎其咎。”
皇后命穆仙扶起我,柔声道:“本宫从未怪责过你。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快了些。”她幽然一笑,含两分落寞道,“陛下已经有数日没有去过遇乔宫,也没有过来守坤宫了。昨日幸了漱玉斋一个新来的宫女,才只有十六岁,虽无位分,却颇有殊遇。本宫已让她住在章华宫的后厢房中了,一应的份例都是照正七品姝位给的。”
我淡淡道:“不过是个女御,娘娘不必在意。”
皇后道:“虽是个女御,以后这样的事情,只怕越来越多。陛下从没有胡乱幸过宫女。”说着双眉微蹙。她暗暗吸一口气,方将愁容泯去,“本宫失言了。”
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我悄悄潜入守坤宫的东偏殿,慎嫔对镜顾影。她说:“采采,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她的甜蜜、失落与绝望,早已浸染了她周身每一寸肌肤,散出日趋沉静和无谓的气息。想必陆皇后和从前的慎嫔一样倾慕皇帝,才有这样不能自制地失落与哀愁。
皇后见我发呆,便自行饮茶,不一会儿便推说头痛,回寝殿歇息去了。我看着她雪白的背影消失在七扇紫檀木雕花大屏后,如一张不知往何处投寄的轻飘飘的信笺,心中颇为感伤。从监国之尊的日理万机到终日昏睡的百无聊赖,原来人生的际遇这样瞬息万变,起起伏伏叫人措手不及。
第十四章 染丝歧路
从守坤宫出来,恰遇芳馨带着两个宫人来接我。她亲自扶过我,轻声道:“奴婢打听到了,那女御姓张。一早上皇后便吩咐下,赐她住章华宫的后厢房,又命内阜院给了她七品姝的待遇。从前的女御都如宫女一般,要操持杂务的,她却有好几个宫人服侍。想来册封有望。”
我笑道:“如此说来,她和我们是近邻,且是陛下喜欢的,倒不得不去瞧瞧了?”
芳馨笑道:“可不是?如今各宫都去章华宫瞧人了,姑娘可要去看看么?听说这位张女御可年轻貌美得很。”
我拿帕子遮一遮阳光,顺势掩去唇边的冷笑:“美貌?她只是年轻罢了。论起美貌,能比得上周贵妃当年么?若必须下只是喜欢年轻貌美的,那周贵妃岂不是早早就该失宠了?”
芳馨道:“这可是宫里新晋的红人,姑娘倒不以为然?”
我淡淡道:“我并没有不以为然,只是就事论事。等她闲下来了,姑姑便代我去章华宫瞧瞧吧。”
芳馨道:“依奴婢看,她若懂事,应当先来拜访姑娘才是。”
我叹道:“她册封与否,和我们不相干。不得罪她也就是了。”
芳馨恭敬道:“是。姑娘今日倒出来得早。”
我摇头道:“皇后身子不快,连刺绣也不做了,才坐了一会儿,便又去歇息了。”
芳馨道:“皇后没有说什么吧?”
皇后眼中如暑天晴丝一般闪过的惊怒之气和狷介邪魅的面容,既令人心惊,更令人心凉。皇后不会不知道她受了旁人的暗算,况且她在此案中还失去了亲生女儿。然而她的无奈,在证明舞阳君的清白之前,终究无计可消:“娘娘赞我为君国效命,使皇太子和公主们不致枉死。”
“娘娘不恼姑娘么?”
“皇后要恼我,也无从恼起。我若想不起小虾儿的事情,皇太子和公主们便白白被人谋害了。况且舞阳君的事情,究竟是刑部查出来的。舞阳君行止不端,是她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芳馨叹道:“幸而陆大将军又立了功……”
我冷冷一笑,“功高盖主而不赏。陆将军的军功才是舞阳君的催命符。”
芳馨一怔:“姑娘说什么?”
用过午膳,忽见芸儿来了,知是高曜有要紧话说。芸儿今年已十一岁,在高曜身边贴身服侍了四年,容貌气度早已不似当年的青涩和胆怯。因她是高曜的心腹,我不敢薄待,于是拿了茶点来请她坐下说话。
只见她穿一袭白绫长裙,上着淡樱色小袄,以略深一层的颜色绣了两朵山茶花,裙上坠着一枚我从前赏给她的青玉鸣蝉佩。她身材高挑,颇有两分义阳公主的风致。芳馨拉着她的手道:“有些日子没见姑娘了,出落得越发齐整了。”
从前我在长宁宫做高曜的侍读,整整三年,芸儿天天跟着我读书写字,一天不落,故此对我格外尊重,对芳馨等人也亲近。她双唇一弯,笑容明亮如初升的圆月:“姑姑笑话芸儿呢。”
芳馨笑道:“怎么是笑话姑娘?实实出自我的真心,不信姑娘只管问大人。”
我笑道:“姑姑说得很是。从前就很好看,如今成了大姑娘,更见安静稳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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