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给张氏上眼药,话里话外说她对前头两个子女不上心。
杨峼长在外院被杨远桥看得紧,魏氏又把杨娥当成眼珠子,张氏想关照也插不进手,何况还怕被人误解。故而,张氏一颗慈母心尽数用在自己嫡出的闺女身上。
偏偏杨妡占了她的窝,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给太太讲,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头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却不敢远离,就站在院子里。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看见张氏佝偻着身子侧躺在木床上,满头的金玉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笼罩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心骤然软下来,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着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只不知娘想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住,双手捂在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下来,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娘想让我怎么做?”杨妡轻声问,“跳河、自缢还是撞墙,是不是我死了,您亲生的闺女就一定能回来?”
张氏泪水流得更急,却拼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杨妡动容,垂了头看着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沉默片刻,抬眸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大师说,天命难违。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杨妡又换了衣裳,现下是穿件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一支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这黑亮里却蕴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
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半天,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开口,“讨好我有什么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尽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这府里,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她以前也曾这样叮嘱女儿,女儿听话,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尽孝,没少被杨娥挤兑。
便是如此,魏氏也从没高看女儿一眼。
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通透。
或许方元大师所言没错,她们果真有母女缘分。只是她亲生的女儿呢,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另有个疼她爱她的娘亲?
张氏又默默垂会儿泪,良久,哑声道:“待会请主持给我那苦命的孩儿供盏长明灯,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缘分也是缘分,过去的了了,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样也好,还了前生的情,从今而后,她就是文定伯府的五姑娘。
杨妡想一想,开口,“记挂的只有两人。”
她五六岁上就被卖到杏花楼,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爹娘是谁。杏娘虽然引她入风尘,但也养大了她,算是头一个与她有恩的人。
另一个就是薛梦梧。
“那就供上三盏,”张氏答应着,忽地又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
第6章 侍疾
家里做什么?
能说是开青楼吗?
杨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氏接受她已然不易,万不会接受亲生女儿的身体被青楼女子占用。只要她照实说出口,张氏肯定变脸,说不得还会豁出去把她给烧了,但不说也不行,好容易劝服了张氏,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
杨妡思量片刻,避重就轻地道:“也住在京都,家里做点小生意,勉强能够糊口。”
难怪举手投足总有股扭捏做作的小家子气,肯定是经常抛头露面又没人好好教导。
以后且不能如此,现下年岁小还成,过上一两年到了说亲的时候,哪家勋贵能看中这样拿不上台面的儿媳妇?
张氏细细打量眼杨妡,沉声道:“把脊背挺直腿放正了,别斜着歪着,走路时候不许扭捏,还有看人的时候抬起脸来正大光明地看……老夫人的娘亲出自京都大儒徐家,最注重规矩教养,你即便不存心讨好她,可也不能落了她的眼。”
杨妡挺挺胸背,浅浅笑一笑,“是,娘。”
张氏淡淡挥挥手,“你去吧,我静一会儿。”
吃过晚饭,张氏就请主持点了长明灯。
长明灯供在大雄宝殿后殿的释迦牟尼像前,灯光黯然如豆,将佛像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氏跪在蒲团上一遍遍念《金刚经》,神情虔诚而庄重。
杨妡默默地跪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片平和。
这一跪就是大半夜,等到张氏终于念完九九八十一遍经文,杨妡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酸麻得走不动路。
夜风清冷,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青菱手里的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杨妡仰头瞧前头张氏,见她身形挺直修长,如同晴空阁门前那一片翠竹,有种静默无声的美。
一路无言,走到所住小院,张氏停下脚步,简短地说了句,“这几日你先跟着我。”
杨妡本能地点点头,还待再问,张氏已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杨妡虽已二十五,但这副身体却只九岁,整整一天奔波劳碌已是无比困乏,胡乱洗把脸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青菱急匆匆将她唤醒,“姑娘快起来,马上要收拾东西回府。”
杨妡还没回过神来,迷迷蒙蒙地问:“怎么了,不是吃过晌饭才回?”
“太太病了,刚请寺里医僧把了脉,说是受凉染了风寒,老夫人吩咐赶紧回去请相熟的太医再诊诊。”
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突然就明白了张氏昨晚说的话。
张氏生病,她理应侍疾,就只能跟着她。
下人们手脚很伶俐,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所有物品都装进箱笼里,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回府。
杨妡仍与张氏同车,杨姵怕过了病气,被老夫人吩咐着跟三姑娘她们同车。
张氏斜靠着车壁,身上搭床薄毯,双目阖着,两腮显出不自然的红色……杨妡抬手试试她的额,果然是发热了。
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低声道:“娘何苦如此,生病可非小事。”
“我三舅家中开医馆,我多少懂点药理……”张氏睁眼看看她,又疲倦地闭上,喃喃道:“半个月工夫,把你身上那些毛病去去,府里的人和事儿也该知道……现在,你到老夫人跟前转上一圈她就能看出差漏来……既然顶着妡儿的名头,就替她好生活下去。”话至此,又带了泣意。
杨妡默然,张氏所说没错,她连杨姵都瞒不过,又怎能瞒得了人老成精的魏氏?
张氏的病好了重,重了好,足足反复了半个月才渐有起色。
杨妡日夜在张氏屋里侍疾,除了每天打发青菱到松鹤堂问安外,再没往魏氏跟前去,也没在姐妹们中间露面。
魏氏怕风寒过给几位孙女,也拘着她们不到二房院转悠。
张氏病是真的,却真心没这么严重,杨妡侍疾也是真的,可除了端汤端水之外,更多的就是跟着张氏学规矩,改毛病,临摹原主字迹,熟悉府里各处事务,总算把几位少爷姑娘给弄明白了。
现在的文定伯杨归舟是杨文英的嫡孙,生有两子,均为魏氏所出,长子也就是世子爷杨远山,娶妻钱氏。二子杨远桥则是杨妡的父亲。
府里姑娘共六位,二房的有杨娥、杨妡还有个庶女,就是薛姨娘生的三姑娘杨娇,而长房则只有杨姵是钱氏嫡出,大姑娘杨婉和六姑娘杨婧都是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