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穿了大红锦缎比甲,比甲领口与袖口缀着一圈兔毛,兔毛细密而蓬松衬着她的小脸白净细嫩,眉眼精致如画,底下也是极浅极淡的丁香色罗裙,裙摆处也镶了白色兔毛。穿着虽臃肿,却更显出稚气可爱来。
一时便引得许多妇人追着她的身影瞧。
杨妡浑然不觉,出得门外,将大毛斗篷披在身上,双手拢着呵口气:“什么事儿?”
青藕压低声音,“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就是上次到护国寺庙会路上冲撞马车的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怎地打听到这里来,说要借十两银子。”
杨妡一听就知道是元宝,不假思索地说:“借给他。”
“给他?”青藕讶异,“上次已经给了三两多,这次一开口就是十两,姑娘月钱也才五两。”
杨妡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说明是个有本事的,照足数目借给他,这话也说给他听。”
青藕犹豫番,不太情愿地走了。
杨妡仍回原处坐下,不期然对上毛氏不满又略带警告的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杨妡暗自嘀咕一句,本想移开视线,想起上次被她掐得手背疼,便毫不示弱回瞪过去,嘴里做个口型,“老不死的!”
毛氏愕然,面皮顿时涨得紫红,伸手颤巍巍地指着杨妡道:“小兔崽子说什么?”
一语惊了四座,厅中诸人都顺着毛氏手指的方向看过来。
杨妡只作没看见,低头兀自拨弄腕间手镯,似是玩得入神。
毛氏更气,怒喝一声,“畜生,还敢装聋作哑,有种当着在座夫人的面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杨妡仍是不搭理她,直到杨姵戳戳她的肘弯才茫然四顾一眼,对着毛氏恭敬地问:“老夫人,您有事儿?”目光迷惑不解,却又隐隐藏着挑衅与睥睨。
毛氏顿时想起高姨娘依仗武定伯宠爱与她斗法的情形,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声嘶力竭地喝道:“你这个装腔作势的贱人!”
杨妡倏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苍白着脸看向杨娥,无助地问道:“二姐姐,老夫人为什么这样说?”
杨娥冷不防被点名,立刻愣在此处,如果没有旁人在,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贱!”可现在,厅堂里都是至交好友,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
她该怎么回答?
杨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口。
杨妡又看向魏氏,“祖母,我哪里做错了?”话音刚落,泪珠儿已跟断了线的珠子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湮没在雪白的兔毛中。
魏氏头疼欲裂,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可能不为孙女说话,只得对毛氏道:“嫂子,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不等毛氏解释,杨妡哽咽道:“孙女无辜受此屈辱,真是没法活了。”瞅准厅内柱子便撞过去,幸得张氏就在旁边站着,一把将她拦住,连声劝慰,“妡儿,你没错,这不是你的错。”
说罢,直直地对着毛氏道:“毛夫人,我家阿妡刚满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实在当不起您这句贱人,您这是往死里逼我们阿妡……请您收回去自用!”扑通就跪在毛氏跟前。
魏氏喝道:“老二家的,你这是干什么?又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张氏哭泣不已,“母亲,阿妡是我怀胎十月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平白无故被泼一头脏水,媳妇没想干什么,就是想请教毛夫人,阿妡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您这样辱骂她。”
前来观礼的妇人大都带着女儿,有好几个跟杨妡年纪相仿,甚至还有更小的。推人及己,要是自个闺女被这般辱骂,自己势必也要讨个说法的。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毛氏与张氏身上。
毛氏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否则她也不会以正妻之势跟个姨娘吵闹几十年。换成别人,根本不屑于跟妾室吵,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把规矩一条一条摆出来压着姨娘就稳居不败之地。
此时,她已知自己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但碍于面子根本不可能跟张氏赔礼,一张老脸紫了红红了紫,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头一歪,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倒。
杨娥这会儿不支吾了,连声喊人将毛氏抬到东耳房,又吩咐丫鬟到外院请府医。
宾客见状,自不好留下叨扰,吩咐告辞离开。
孟阁老夫人与孟茜之母母孟太太一道回去,途中便感慨道:“你整天惦记着魏家公子如何人才出众,如何学富五车,以后别再提此事。”
孟太太红着脸低声道:“以往去过几次,没觉得老夫人这样……这样不着调,许是一时糊涂了。”
孟夫人道:“不管是一时糊涂还是原先就不清醒,偌大年纪了,在这种场合还口无遮拦。以后拘着阿茜少往魏家去。”
孟太太不迭声地应了。
张氏见宾客散去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跪着,拉上杨妡便回了二房院。
杨妡笑呵呵地说:“娘,您看魏家老夫人那样子,恨不能活剥了我的皮,以后千万别把魏璟跟我扯在一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张氏眼一红,戳着她的脑门子道:“你心怎么这么大,就这还能笑出来?刚才怎么寻死觅活的?”
“这不是看您正站在柱子旁边吗?”杨妡笑道,“要不我怎么单选了那根柱子,而且要是您不拦我,我就借势撞到秦夫人身上……总之也得让她厌了我才成。”
张氏恨恨地道:“不想嫁也不会非迫着你嫁,干嘛把自己弄得跟过街老鼠似的,非得人人都厌憎你?”
杨妡低了头,少顷抬头苦笑,“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人,明明恨你恨得不行,表面非笑眯眯地装出一副和善相,就想把她们的皮扒下来……其实我也不十分明白,我何曾做过天怒人怨之事,值得魏府老夫人这么待我?”
回到晴空阁后,杨妡照样问杨姵,“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魏府老夫人怎么就看我不顺眼了?”
杨姵剥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定的啊,首先你娘抢了她的女婿,其次你抢了她外孙女的父亲,再就是你长得太漂亮了。本来毛夫人跟二姐姐抱头哭得多感人,你偏生站起来抢人家风头。”
杨妡再一次感慨,杨家这许多姑娘中,最属杨姵看得透彻过得滋润,分明是极聪明的人,偏偏能糊涂就糊涂,纹丝不露。
有时候,杨妡也怀疑,或许杨姵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原先怯弱听话的小姑娘,可是她从不打听也只字不提。
感慨过,杨妡笑道:“天天不是双环髻就是双丫髻,我给你重新梳下头,保证你你现在好看。”不由分说,将杨姵发间钗簪卸下来,打散了头发。
杨姵身体健壮,头发也养得极好,浓密黑亮,不像杨妡的,看起来也黑但是没光泽。
杨妡上下端详杨姵几眼,心中有了数,将她鬓边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腮旁,头顶的头发尽数拢在一起,斜斜地梳成飞云髻,再用珠钗将发根处固定住。杨姵本是活泼的性子,因而就多了几分温婉,果真比先前要漂亮些。
杨姵生气地撅嘴,“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点梳成这样也好在那些夫人面前亮亮相。”
杨妡道:“我也是刚寻思出来的,你这会儿头发长了些,早一个月还梳不成呢,再留长些,可以多盘一道,这个飞云髻更紧实,现在有些松垮。”
杨姵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这样就挺好,你赶紧教了我,哦不,教给松枝,让她学会了明儿照样给我梳。”
杨妡没办法,只得把头发再度打散,手里动作放慢,一步步教给松枝。尚未梳好,就听厅堂红莲轻快的声音回禀,“姑娘,三少爷过来了,正在门口等着。”
杨妡手下一顿,答道:“就说阿姵也在,请三哥哥进屋坐。”
红莲应声出去。
杨姵看着镜子里的杨妡,幸灾乐祸地笑,“三哥该不会是来找场子的吧?”杨妡挤兑了他外祖母毛氏,又搅和了杨娥的及笄礼,杨峼肯定也会心怀不满。
杨妡想一想,笃定地回答:“不会,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第41章 自荐
杨峼刚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紧接着杨妡出来,急匆匆行个礼, “三哥, 我正给阿姵梳头发,您稍等会儿喝杯茶, 马上就好”
“你去吧, ”杨峼莞尔,接过青菱端来的茶盅,捧在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不是第一次到晴空阁,但前两次都是在院子里说话, 倒是头一次进到屋里来。
屋里布置得很别致,博古架上没放瓷器或玉石摆件,而是摆了一溜庙会上买来的竹编或者藤编的桌椅板凳以及鸡狗猫兔等东西。还有一对布老虎,两只碎花布做成的大公鸡。
墙角高几上养了两盘水仙, 因着屋里热气足, 水仙已结出花骨朵,散发着淡淡幽香。
处处彰显出小姑娘家的匠心与巧思。
没多大工夫, 杨姵与杨妡一道出来。杨姵笑眯眯地拨弄下腮旁辫子,歪着头问:“三哥,你觉得我梳这样头发好看吗?比起昨天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