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琳……”我蹲下去,揪着面前一棵枯草问,“你当初,发现景恒和你爹勾结时,是什么心情?”
她也蹲在我身边:“怎么?被苍柘利用了?”
我诧异地看向她,却见她扬着一脸笑看着我,仿佛在说:“就你这点心思,根本一点都藏不住好吗?”
我顿觉颓然。
我这人一直都很简单,不善于撒谎,也不善于埋藏什么心思,以前还在尤华村时,我曾因那红玉木兰簪偷了尤婶三个铜板。她和尤斌都没发现,我却揣着那三个铜板惴惴不安,老觉得身后跟了一双阴森阴森的眼睛。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我却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到尤婶凶神恶煞地要将我剐了。
这样神神叨叨地过了几日,某天帮尤婶晒花生时,我盯着那花生感觉像是盯着尤婶的眼睛,于是在她第三次喊我之时,我吓得蹦了起来,连忙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尤婶戳着我鼻子:“你做什么了?”
我方醒过神来。于是我这唯一的一次偷盗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不光自己把自己暴露了个彻底,还连累着尤斌一起被罚了一顿晚饭。
所以啊,我这样的人,心事大概都直接写在了脸上,可是这样的人,就活该一直被人骗么?
颜卓琳干脆坐到枯草皮上,神色幽幽地看向远方:“很难过吧?”
“也没有!”我也跟着坐下去,“就是觉得很不甘心,觉得老天很不公平!”
她却凑到我耳边,坏笑道:“你喜欢他了吧?”
“什……什么?”我慌忙躲开,“我……我才没有……我就是觉得……”
“行了行了!”她将身子拉回去,“喜欢不喜欢呢,你自己心里清楚,可利用不利用,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
“你什么意思?”
她弯膝将头搁在上面,眼光复而变得格外悠远:“你想听听,我和景恒的故事么?”
我看着水面,恍惚间又看到苍柘踏水而来,他温柔地对我笑,又小心翼翼地将我拥在怀里,可他说:“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
我也将头埋在腿弯里,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想听!”
与我所想的差不太多,她和景恒虽不是自小一起长大,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她不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所以从有记忆开始,她便有着一个贪官父亲,有一群任她差遣的仆人,还有一个名动江湖的长老师父。
十岁以前她都过得异常纨绔,一方面是她家有钱,闯了祸随便塞箱银子就能解决,若是遇到些棘手的,一箱不行,两箱也就差不多了。另一方面,是她家有权,颜石清虽然只是区区御史,但能在朝中多年,也多多少少攒下了许多人脉,虽不至于只手遮天,可解决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惹下的事还是绰绰有余。最后一方面,是她家还有个武功高强的后盾,一般人家为防少胳膊断腿的,都会一再嘱咐自家孩子不要招惹她,若是实在看她不惯,就干脆绕了路走。
于是那几年里,她过得跟螃蟹一样,要么前呼后拥地一大堆小喽啰跟着,要么就是指哪打哪,人人避她如蛇蝎。
很多人说,这样的她没有朋友,过得不会开心,可她却完全不能理解不开心的点在哪里,在她看来,这就是个顺她者昌,逆她者亡的世界。她的生活殷实又丰富,直到她八岁那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颜夫人从外招了一批婢女,颜石清看熙儿生得乖巧,便将她拨给了她,另一件是,她在路上横着走时,被景恒拦下了。
她异常不悦。
可景恒说:“这位姑娘,你撞到人了!”
她撞的是一个卖小玩意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虽比她大一些,可身形却比她要瘦弱许多。
她睨她一眼:“哦,我知道了!”说着,她便要从他们身边走过。
景恒拉住她,又道:“姑娘,你撞到人了!”
她招招手,后面跟着的熙儿递给她一袋银子,她往那姑娘篮中一扔,看都不看她一眼:“这样行了吧?”
景恒蹙起眉头,愠怒道:“你应该向她道歉!”
那时的她觉得,眼前这人当真迂腐。又因他生得眉清目秀,肤白唇红胜过女子,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是个文弱公子。
于是再不愿搭理他,更加蛮横地撞向他的肩,试图将他直接撞开。
可她这一撞过去,却是把自己撞得一个趔趄。而眼前瘦削柔弱的公子,却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人不可貌相。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的日子里,她仍是趾高气扬,仍是无人敢违逆她,可她却总会想到景恒,想到那喧闹街市之中,当街拦了她的公子。
直到半年后,景世关迁回京城定居,因他是俞焰门门主,其场面便丝毫不逊于高官上任。颜石清作为一个号称有着侠士梦想的读书人,自然不能错过这跟武林人接触的大好机会,于是待景世关大办乔迁喜宴时,他准备了一箱厚礼兴致勃勃地去了。
自然,爱凑热闹的颜卓琳也巴巴地跟了过去。
于是在那宴席之上,她又看到了那个小公子。颜石清看她盯人盯得紧,便与她解释了景恒的身份,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可那时的她又如何能听得进去?她冲到景恒面前,故作无意地撞到他手中杯盏,然后先他一步叫了起来:“你撞我做什么?”
杯盏落地的声音尤为清脆,她叫嚷的声音也似银铃儿一般。
一时间众人纷纷转头来看,她在万众瞩目的氛围中过了许久,对这眼神便很是受用。可景恒不是,于是目光灼灼之中,他白皙的脸上竟出现了斑斑红印。
她指着他捧腹大笑:“哈哈哈,你竟然脸红了!”
周围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认出了她来,说她是京城颜家的纨绔女儿,也有人说,没想到景家少主不过将十年华,却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气度。
景恒脸色更加多彩,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躬身后退两步,朝她深深欠身道:“是景恒冒失,还望颜姑娘莫怪!”
她本笑得欢快,可见他如此,她那笑便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样气度非凡且声名显赫的人,怎会甘心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她所辱,且还受得如此坦坦荡荡。
一旁的颜石清将整件事看在眼里,为防她破坏他巴结景世关的伟大计划,忙出来拽住她对景恒道:“景少主莫怪,小女顽劣,我回去一定好好教导于她!”
景恒直起身来,脸上依然飞满云霞,可他仍是道:“是我莽撞,不该撞了她的!”
颜石清笑得面容抽搐,颜卓琳却看得满心疑惑。
回去之后颜石清好生将她训了一顿,那年的颜石清还是传说中的那个宠女狂魔,她的生活里也还没有那幽深暗黑的水洞。
于是她对他做了个鬼脸,也不管他在后面叫嚷着什么,只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颜府。
她跑到了景家大院,已经入夜,宴席早已散去。她见正门有多人把守,觉得层层通报甚是麻烦,便到了院子侧面,垫了几块石头想要爬过去。
她还不会武功,又只有八岁,那高高的院墙对她便似一道天堑。她先是堆了两块石头,爬上去仍是够不着,便又加了两块,这下可以够着了,可石头没有放稳,她脚下一晃,便仰头朝后栽了下去。
她惊恐地叫出声来。里面景恒的声音道:“谁!”
她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屁股着地,于是疼得也很尴尬。她缩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下一刻便看到景恒立在那院墙之上,头戴着弯月,身披着星光,那清澈透亮的眼眸便似一汪泉水淌进了她心里。
她坐起身来,更加夸张地喊道:“疼死我了!”
他从墙上跳下,扶住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顿时没了言语,毕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走到了这里。
景恒看了看旁边摞着的石头,了然道:“你若想进去,走大门就行了,我爹很好说话的!”
她不说话,只是揉着手肘喊疼。那时景恒觉得,她大概是真摔疼了,可她自己却很清楚,虽然确实摔疼了没错,但她从小到大摔过的跤多了去了,这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本来,她只是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后来景恒将她背回了颜府,府中众人迎上来时,颜石清着急地问她怎么弄得一身灰,她还想着怎么扯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景恒却已应道:“我刚练武时不小心打到了她,还望颜大人不要怪罪!”
颜石清依然怀揣着勾搭景世关的理想,况且白日里颜卓琳诬陷景恒的事他看得清楚明白,这一事便权当是颜卓琳还的债了。遂扯着他那一脸乱抖的褶子笑道:“景少主言重了,这丫头野蛮得很,没打扰你练武才好!”
景恒这才将她放下,可她却巴着他的脖子不肯放。颜石清看看她,又看看景恒,最后敛声吼道:“卓琳,放开!”
景恒也道:“颜姑娘,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可她却狡黠一笑,将没脸没皮表现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