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已足可称之为男人了。
她无法断定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那少年让她逃进这小胡同,说韩家的人不敢进来?
韩家惧的是人,还是什么?
是人的话,是否是面前这个人?
她再看他的衣着,虽然是富贵人家根本看不上的棉质布袍与布鞋,但即使是棉布,也是质地极好的棉布,而且做工却十分精致。
缝合的线也是极为上等的。
这么随意的人,出现这春光下,让人光是看着,都不由生起想与他一道晒晒太阳的兴致来。
沈羲在脑海里思索着五十年前这一带的拓跋望族,看看这男子是否有是她熟人后代的可能。
但她站着出神的当口,这男子却忽然将额头从铁索上移开,目光直视在她手背上,眼底的惊讶倏地化为精光闪过:“你是赫连人?”
他的声音微哑,一点儿也不如少年清亮,但这却又透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刹那间便将注意力转回他身上。
——赫连人?
沈羲虽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张盈,但听到这句话暗地里也还是惊了一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抬起左手来,这一看,便如同挨了一记霹雳,震得她连退了四五步——
她左手背上不知几时竟多了道两寸来长的口子!
口子里淌着艳红的血,红得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如同铺满相国寺后胡同里的血水,在她全副心神猜度着有无可能从容抽身而退的当口,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灼痛了她的双眼!
第39章 不能留你!
她分明还魂在拓跋族人沈羲的身上,这点从沈家对她身份的认同来看毫无疑问,但她身体里却居然还流着赫连人的血!
——不,是赫连贵族的血!
她睁大眼望着仍然在淌血的手背,几近已窒息……
近四百年前华厦大地在经历过多年战争洗礼之后,之所以最后只留下赫连、拓拔与乌马三族,除去各有优势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三族人都各有其明显的身份特征!
其不同就表现在其血统,拓跋人的血液呈棕色,乌马人的血液呈乌红色,而赫连人的血液则为鲜红色!
三族人各视其血统为至尊,为此战争不休,也死活不肯与异族人通婚乱了血统。
直到大秦建立之后,明文开放三族通婚,才逐渐有各血统的人成婚。
三百多年下来,除去祖上从无与外族通族的纯血统之外,但凡异族通婚的后代,血液颜色已经几乎都体现为寻常的暗红色。
这也是老妪在说到温婵为何没有被张家牵连时,宫里的太监给她验血,最后一看她的血色便知,她祖上有人与异族通婚历史的原因所在。
温婵是异族通婚的后代,但张盈却不是!
张家祖上是从未曾与异族人通婚的!
但是现在,她不但还魂在沈羲身上,居然连血统也跟着过来了?!
这大半个月里,她逼着自己接受已是拓跋人的事实,从来没想过去验证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她忽而间发冷,因为这一切太像是梦。
但同时她又禁不住热血沸腾!
她仍然有着赫连血统,难道说她骨子里极可能还是张盈?!难道她还是张家的人?!
她在春风里,缓缓吸回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已经是拓跋人,也差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现在——
“你,不用上点药吗?”
略带着点疑虑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的遐思。
她下意识看向手背,只见血已经顺着手指滴下来了。
但她只一顿,又立刻将头抬起,双目如电往他看过去——虽然血统的发现令她激动,但眼目下却有个致命的问题!
如今朝廷正在竭力搜索赫连族人,而面前这人却恰恰好看到了她的血——
她浑身毛孔骤然收紧,再次下意识地聆听四下。
没有人了。
她把目光再度回到这人脸上,而他目光仍落在她伤口上,仿佛除了这道伤口,他并不关心别的似的。
她是赫连人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心念顿转,她突然打了个寒战。
面前的人眼里平静无波,看不到底。
定立半刻,她略清了清嗓子,和霭地道:“你有药么?”
“有。”
说着,他起身跃下秋千,缓步走到柳树后一片草地上,然后顺手摘下一小把不知名的叶子。
他拿着叶子在手心里捻着,一边慢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招了招手:“把手伸过来。”
他竟比她高出一个头,以至于她须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如果他要捉她,眼下她逃也是逃不掉的。
何况她也不能逃。
她思忖着,指着秋千旁一块大石头:“你能坐下来吗?”
他便就坐了下来,大刀阔斧地,扭头望着她。
她走上前,将手缓缓伸过去,目光紧盯着他的脖子。
他伸手握住她指尖,将捻碎的草药吐在手心,娴熟地敷在她伤口上。
沈羲却选在这时突然间拔出头上簪子,飞快抵在他喉间!
“你虽然无辜,但我却不能留下你!”
她在他耳畔低语,声音冷到连她自己都陌生。
她知道她在冒险,但她不能不这么做,一旦她是赫连人的消息传出去,哪怕不传到沈家,她这一世也都完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白白死去?
老天爷送她回来,是让她复仇的。
她也不想杀人,可他若不死,她自己就完了!
人都是自私的,她也很抱歉。
因为她的突然袭击,他的手停下来。
沈羲手下用力,簪子已经将要刺破他皮肉。
她当真是没留余地的。
她必须活命!
四周忽然又变得如子夜一般幽静,没有鸟鸣,没有风吹,除去某处偶尔传来的一两下风铃声,什么声音都已没有,包括呼吸声。
沈羲屏着气,簪子在往下扎。
但忽然,她手下却又顿了顿!
——风铃声?
她脑海里警铃大作。
没有风,连眼前他一头飘散的发丝都丝毫没有动,风铃声是哪里来的?!
她蓦地又回想起先前赫连少年的话,只要进了这条小胡同,韩家的人便不会追进来。
韩家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可是连恶鬼都不会追进来,那这胡同里的人会是什么人?!
这男子虽然着装简朴,但分明衣物做工都极之考究。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身边连个仆从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坐在石头上的他,忽然把簪子收了回来。
如果他是连韩家的人都不敢随意招惹的人,那么凭她能杀得了他吗?
如果他有这么可怕,那他若要捉她,为什么还要给她治伤?
她呆呆地望着他,颈背处突然冒出片冷汗。
但他却没有抬头,等她将簪子收了,便依旧不紧不慢地帮她涂着草药,而后又翻开袍角,撕下一片里子布,将她手掌包上,打了个结。
他全程甚至连手都未曾抖上一抖,仿佛刚才那一顿,只不过是为了听她说一句话。
簪子扑通掉在地上。
沈羲退后半步,握握两拳,忽然无声地掉转头,提着裙子,往来路上拔腿狂奔而去。
等到她人影消失远去,这时秋千架旁紧闭的门内忽然走出一人。
他锦衣绣服,腰悬宝剑,却飞步到达布衣人的面前,躬了腰。
同时墙头上,远处的屋檐下,树上,呼啦啦一群紫衣人如同同时飞向秋千畔的驽箭,瞬时在空地上聚满乌压压一片。
“少主!”
锦衣男子关切地望着石头上坐着的人。
但他却并没有示下。
只是撑膝托腮,仍然闲得跟随便做点什么事情打发时间都行的样子,顺手捡起掉落在脚尖前的那枝梅纹银簪,扬着眉,在手指间把弄起来。
第40章 手怎么了?
沈羲如同进来时一般顺着胡同狂奔!
直到冲到胡同口,看得到外头大街上悠然路过的行人她才停下来。
街头已经恢复了平静,远处韩府前面的空地上也早就充满商贩们的吆喝。
她扶着墙壁再回头看了眼后头,胡同里依然静悄悄,没有追喊,也没有脚步声!
一颗心在胸膛里四处乱撞。
她抚着胸口,背抵墙壁闭上眼睛。
但是眼前浮现的仍然还是那双无所掩饰地展示着惊讶之色的瑞凤眼,那面对脖子上的银簪却呼吸丝毫不乱的面孔——
她猛力甩了甩头,睁开眼来!
“姑娘!”
耳畔突然传来元贝的呼唤,她坐在三步外的马车上,车夫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
“您可算出来了!”元贝急得两眼泛红,“奴婢追着您到了这里,又不敢进胡同,您没事吧?”
沈羲竭力压住心跳,接住跳下车来的她,掏了绢子给她抹眼泪:“我没事。这胡同里住的是什么人?”
“奴婢也不知道。就是刚才听人说这条胡同早被人买了下来,外人谁也不准进去。奴婢想着是私人地方,自然不便擅闯。又不确定姑娘是不是进去,就在这里等着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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