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张盈的祖父这代,子嗣上又忽然艰难起来,除了张解这个儿子,其余几个竟全是姑娘。
恰逢大秦挺立了三百余年,朝野上下也疲态顿显。
当朝官员都是远离战争与死亡多年的盛世里养起来的那一辈,经世治国只得纸上谈兵四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实际上真能扛起大梁来中兴的却没有几个。
而整个大秦国内,民族纷争仍然没有从根源上得到解决。
赫连士子一向清高,尤其在秦太祖统一南北之后,当中一些总以为自己才是高人一等的贵族的赫连人,因为阶级观念的固化,始终无法接受与乌马族和拓跋族人通婚。
于是三族矛盾在经历过百余年的安定之后,逐渐又变得尖锐起来。
朝廷这边,自仁宗皇帝往后,又逐渐溃烂腐化。
土豪劣绅横行乡里,五军都督府各级都督几乎全由赫连人把持。
从前一个百户长能徒手撩倒三四个大汉,并能闲时帮着老百姓押粮运粮,而变成腰圆肠肥的酒囊饭袋,逼良为娼,强取豪夺的一方地头蛇了。
当然,这些都是只是呈现在书面上,以及与外来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上。
那时候的燕京,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没有人把看不到的硝烟当成灾难。
少年们扬鞭策马,踏雪寻花,与深闺里月洞窗内,对镜试妆的少女们一样,仍然是大秦里一道披着盛世华衣,明媚而婉约的风景。
张家历代以护国忧民为己任。
局势如此,当时任职户部的老太爷便将所有的希望与精力,全都搁在了张解身上。
张解天资聪颖,又自幼在世家环境中接受薰陶,终不负所望,幼时便在国子监大放异彩。
后来未及二十,便就击败大江南北无数对手,拿下当年状元题名金榜。
之后与肖太师的长女结为连理,渐渐顶门立户,开枝散叶。借少小时熟览家中数位名臣为官心得,自考入庶吉士起,张解便一路青云直上,四十不至便入了内阁。
而天佑张家,当时的皇帝,又恰巧与张解是幼时好到几乎拜把子的发小。
皇帝临终前,曾将太子托付给张解,又在病榻下着礼部执笔,给太子与肖太师的孙女指了婚。
这其实是很险的一步棋。
若不是对张解乃至张家有着绝对信任,皇帝断不至将辅政大权交给他,还把太子妃之位许给肖家。
太子是年登基,翌年朝纲渐定时张解上表请辞,新皇竭力挽留,但张解在与之一番深谈之后,仍是执意交出了官印。
直至三年后皇帝已然通过自己的能力逐渐稳固了皇权,而山东山西民变频繁爆发,流寇增多,皇帝再次登门请他复出,他这才二话不说又回了朝堂。
这些乃是发生在张盈死前五六年的事,有些是她自己记忆里的,有些是听母亲和皇后表姐说的,还有些更久远的历史,便是她自行跑去府里藏书阁翻阅的结果了。
当年乱世的苗头,终于成为燎原的星火,把大秦收复的这片江山给覆没了。
而他们张家,终于也沦为大秦的陪葬。
“姑娘。”
元贝推了推她,这声音像一颗小石头,倏地投进她的思绪,让灵魂又在回忆与现实之间起了涟漪,随着这大周朝的风摇摆起来。
她垂首吐了口气,摇了摇扇子。“快到了吧?”
窗外的行人与街巷,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像是披了件沧桑的外衣。
“快到了,前面就是!”
元贝指着窗外。
果然,马车拐了个弯,就拐上了北城大街。
鹿儿胡同位于北城最为富庶之地,而这里也是大名鼎鼎的韩府的坐落之处。
欠了她一条命,还有张家那么多年付出的温婵,就住在这里。
虽然知道此番不可能会见得到她,但是总归还是得来看看,世人眼里风光体面的韩老夫人,究竟是如何样的风光。
原本按理说来她应该先回张府看看才是,但辗转了两夜,她又终鼓不起这个勇气。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她近乡情怯。
越是珍视的事物越是不想轻易触碰,大抵是这种感觉。
前世里十六年间她都没乙:有体味过的苦楚,托温婵的福,可算是让她在这半个月里全都尝尽了!
她漫不经心看着四处,马车已经拐进了胡同,胡同口分明立了块玉碑,上书韩府二字。
第35章 显赫人家
进了去,便觉胡同远比一般的胡同要长要宽,走了不过几十丈远,右侧一堵长约五六十丈的围墙内,几株梧桐树已长出高墙丈许。
靠墙内一株老海棠树,正探出一截盘根虬结的枝桠来。
正中一座朱漆大门,门下灯笼写着苍劲的“韩”字,胡同两头的墙角上还各有一座角门。
虽说是角门,但因为按的是正一品官制建的府,实际上也比沈府的正门还要宽,尤其东南角门为府宅主仆日常出入之门,因此往来之人十分之多,门旁的一条小巷,小商小败人烟不绝,倒渐渐形成了商贩聚集之地。
沈羲始终无法想象出温婵现如今的样子。
那年从徽州带着她回到京师,自打进城门起她就看傻了眼。
到进了张府,她的下巴都已快掉下来,立在垂花门下,望着廊下自转的宫灯眼都不曾眨一眨,只以为那里头的转灯是妖怪作祟,而背抵着门框大气不敢出。
若不是张盈发现她转而牵着她,她连路都不会走了!
沈羲并不曾歧视她的出身,可是她一个根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最后能够有资格变成这座豪门里的老太君,可全是凭着张家!而并不是她凭自己努力得来的。
车停在街道一侧。
她倚着车窗扬唇,收回目光凝眉片刻,又指着不远处人群里一个卖花的老妪,交代元贝:“你先去前面买几枝糖葫芦,着他们拿油纸好生包着,带回去给梁哥儿吃。然后把那老婆婆请到车上来,我跟她挑几枝花。你在车下守着,没叫你就别上来。”
元贝答应着下了去。
沈羲凭窗打量着近处的路人百姓。
除去商贩,路上大多为年轻男女,俱都很爽朗地在春光下散着步,说笑着。
其间自然也有文绉绉的士子与娇滴滴的闺秀,男子倒不觉怎地,女子却在面上覆着纱帕,搁在满城的男女里,颇有几分刻意讲究的样子。
拓跋人的民风,比起大秦,确是开放得多。
“上车吧。”
说话间元贝已经抱了一捆包好的糖葫芦到了车下,回头与唤过来老妪道。
老妪透过车窗看了眼沈羲,立时躬腰上了车。
沈羲望着她微微弯唇,虽没有别的动作,而且左胳膊也还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但只这一股泰然雍容,已让老妪不觉拘促起来。
拓跋女子爽朗又不拘小节,虽说也有优雅温婉的,可像面前这位这般浑然天成的,又能有几个?
韩府里进出的漂亮小姐她见得多了,可到底拥有好的仪态,才更让人变得耐看。
“敢问小姐,要些什么花?”
她把花篮往前递了递,满篮子盛开的鲜花经她这一拨弄,顿时散发出更浓烈的香味来。
沈羲信手接过她递来的一枝玉兰:“婆婆在这带卖了多久的花了?”
“都十多年了!”老妪热情地道,“奴家就是这鹿儿胡同外围的人,原先年轻在人家家里帮工,老了就干起这营生来了。
“小姐放心,奴家这花儿都是顶新鲜的,奴家的老头儿就是大户人家的花匠,花苗都是好的!”
十多年了。
也就是说自韩家发家时起,她就在这里了。
沈羲又拿了枝芍药在指尖顿了顿,然后望着她:“我出两钱银子,花我全要了。”
老妪愣住,眼里就有了亮光!她是个有心眼儿的,一篮子花顶多不过卖个百来文钱,沈羲竟能出两钱银子买下,这不是明摆着的便宜么?!
喜出望外之余,她又不由惴惴试探:“小姐莫非还有什么吩咐?”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沈羲微笑:“吩咐倒是没有,只不过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她掏出颗碎银摆出来。
老妪忙道:“小姐请说。奴家定然知无不答。”
沈羲点头:“我是南边来办事的,听说这韩府势力十分了得,因此想打听打听情况。这韩家原先住哪儿?韩家祖上原先又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这个容易!”老妪听说只是打听韩家情况,顿时清着嗓子,拉开架势说道:“韩阁老大名韩顿,大周定国之前,韩家住在西城,韩家老太爷原是秦灵帝时期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指挥官,家世不算显赫,姑娘是南边人,没听过也正常。
“但约摸五十年前,秦灵帝身边的大臣张解,却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了韩家。
“张解就是当年名震朝野的燕京张家的后人,张家的女儿历代连宫里皇子也都不一定能娶得着,但当年张解夫妇却把自己亲手调教大的养女嫁给了一个小小的指挥官。
“后来韩家就渐渐起来了,尤其到了韩阁老出生之后,亲自教养他的老夫人又将他送到张家书塾里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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