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定,你的花要送与何人?”钱祟偷偷摸摸的低声问道。这才是他表情捉狭的重点。
曲江旁公卿家彩帐林立,里面都是贵女小姐。
这也是不成文的惯例,探花使采得鲜花回来,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将花献与其一,不算唐突,反是荣耀。所谓名花名花,一词两意,今日的晋阳是进士们的主角,可这朵状元花的归属,就是小姐们的桂冠了。虽然只是一桩逸事,当不得约定,但史上也多得是士子们借花传情最终得偿所愿的事例。
朱成淡笑,道:“还是先想想在何处摘花吧。”
这一日晋阳城的大小名园都对新进士们敞开大门,探花使们至何处采花也引得众人关注,如此雅事,为名园添光彩,主人们自然也乐见其成。但两位探花使当然不可能真的走遍每一个园子去挑选鲜花,能在京城建起私家园林的,自然非富即贵,多是公卿世家。走进一家名园却空手而出再去往别处,这种不上道的傻事傻子也不会干。一般都是走至哪家园前下马进了园子,就在哪处取花。
两人鲜衣怒马,在晋阳百姓的夹道欢呼中缓缓而行,从芙蓉园中出来不过一里路,竟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钱祟在马上谦谦有礼的四面微笑,边细细声毫不在意的说道:“这不是问题。听说晋阳好景早不在这些名园之中,十里荷塘三里桃林,城郊私庄方是人间仙境,有空一定要去看看。不过刚跟李大人约好了,今日就去菡园。”
“……”朱成啼笑皆非,要论圆通,他这好友可是比他强多了。
行至菡园门口停马,早观望等候了多时的家丁喜气洋洋的急忙迎上来,满面红光的高声叫道:“探花使到——鸣炮——”
在轰隆隆的鞭炮声和众人欢腾声中,两人端起家丁奉上的美酒,一口饮了,下马进园。
虽说有“作弊”之嫌,但菡园也不亏是晋阳首屈一指的名园,园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美不胜数。两人身在其中,一时有些沉醉,若非时间有限,只能走马观花,恐怕游玩一日也未必能尽意。
钱祟取了一朵“火炼金丹”,花瓣重叠似台阁,颜色艳红如火,光彩夺目,就是在牡丹中也属上上名品,折在探花使手中,不知道主人会觉得有面子还是心疼得哭……
朱成却只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花瓣小小,花色淡淡,跟这喜庆的气氛未免有些不搭调,所以钱祟看他的眼神颇有点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朱成却不甚在意,对他而言,中进士便是如愿以偿,慰父亲在天,偿母亲茹苦,早在看到榜单的时候就已经激动完了,这采花不过小事,凑个热闹罢了,不用太上心。难怪钱祟说他没趣。
两人回到芙蓉园中,四散开游赏欢宴的贵人们又聚拢了过来。
看见钱祟手中牡丹,人皆神色赞叹,偶有心疼得眼角抽筋者。再看到朱成手中杏花,却是不约而同的暗暗摇头。所谓景从人心,大夏盛世,晋阳繁华,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人皆爱艳丽大气的花卉,其中尤以牡丹为贵,堪称国色天娇。这新科状元如此风姿貌美的少年,于此盛宴,却取一枝普普通通杏花,未免有些失色。
不过这叹息也只是一瞬,随即立刻欢腾了起来。才子佳人,美酒名花,既然才子美酒名花都已经有了,岂能缺了佳人?状元手中的状元花,哪怕是一株青草,也是今日的佳人冠冕。
当下众人欢笑起哄的簇拥着两人往那彩帐帷幕群中走去。刚还大大方方露面,相互间欢笑歌饮的闺阁小姐们不知何时都躲入了帐中。
今年的曲江盛宴,哪家小姐能独领风骚,得此一支状元花?
就在这热闹间,钱祟已经行至一锦绸彩帐前,手持牡丹,清朗声音道:“荆楚钱祟,求见菡湘小姐。”
众人击掌起哄,高声大笑。探花使们一进菡园就有专人回来通报,鲜花采自何处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今年的曲江名花,可是让李家小姐先拔了头筹了。菡湘小姐美名垂京华,倒也名副其实。就连那紫华台上的李尚书老大人都抚须微笑。
帐前小婢含笑入内通报,未几,帐幔掀开,一眉目清秀的丝裙丫鬟走出来,曲身行了一礼,笑着道:“钱公子,小姐请您进去。”
钱祟回了一礼道谢,得意的回望了朱成一眼,手持着牡丹,进去了。
只剩一朵了,还是状元郎手中的,剩下的眼光都聚焦在朱成手中杏花上。此时状元郎手中的这枝杏花,可比那庭前什么名花都贵重,且看是哪位小姐能得新科状元郎青睐,独占此鳌头。
朱成心中苦笑,斋芳这家伙手脚太快,丢下他在这煎熬,出这种风头,他可不愿。不过到底也是世家子弟,该风流时自风流,迂腐怯场之类却也不可能。
皇家公主身份贵重,不在此列,剩下南安木侯府参辰小姐,费公爷府明熙小姐,杨翰林府碧瑶小姐,崔尚书府兰若小姐等,都是才美之名在外的京城名媛,这一朵状元花给谁都不为过。这几家的彩帐也正是最大最华美的,还正好或左右相邻或两两相对的聚在一处,看状元郎停在哪家门口!众人皆兴致勃勃,忍俊不禁。
别看小姐们平日里你好我好甜甜蜜蜜的,争斗之心却也难免。往常也就罢了,这三年才一次的曲江盛宴状元花,状元郎又是如此一位翩翩少年。风口浪尖众目睽睽下,俊俏少年事小,掉面子事大,这风流倜傥的状元郎青睐了谁,其她人心里想要一点失落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众人熊熊目光之下,朱成原想就近随便给了一家小姐便罢,不料转目,却见偏远处一正圆瞪着铜铃大眼跟人斗酒的汉子甚为面熟。不免仔细多看了两眼,随后恍然大悟,却是两个多月前在城门外所见的那位捡走小乞儿的英武汉子。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已经不自觉的往那边走去,人流自然跟着他流动。
那汉子正喝得高兴,丝毫未觉大部人群已经因为他流向了这边。大掌一拍空空的酒坛子,虎生生的站起来,跟那与他斗酒的中年文士叫道:“你等着,待我再拿好酒来!”
中年文士喝得面红耳赤,一柄名贵的紫檀木香扇拿在手里扇得呼呼作响,醉醺醺的道:“拿去拿去,这百年汾酒算你口福,看你还能有什么好酒,呃——”
“小姐——”汉子不服气,转头冲进十丈远处一家彩帐,嗓门还是一贯的震耳欲聋。
朱成心中一动,想起白雪飘飘下伸出马车的那一只手,可是那位小姐?
众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这是谁家小姐的彩帐?门口竟然连个婢女都没有,反倒有一七尺壮汉刚闯进去了……京中稍有名气一点的贵女身居哪座帐中,早被人探得明明白白,这一座彩帐问了一圈竟无有人知,想必是哪家才貌家世具不显的寻常小姐,怎会引得状元郎注目?莫非其中有私?众人眼睛闪亮,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就在这声声窃语中,朱成人却已经走到帐前,弯腰一礼,清声道:“荆楚朱成冒昧,拙花一枝,请小姐收下。”
众人皆是一愣,状元花竟真献在此处?明日京中又有一家小姐要声名鹊起已……却不知道那彩帐中人也是抬目疑惑,朱成?何许人也?
等了片刻,才见帐幕掀开,走出一人来,众人哗然:
安大人——
兰楚公子——
竟是兰楚公子家的彩帐!未曾听说安大人府上有小姐在京呀,难道是……
以安鞅的风头,他的出身早已家喻户晓,当下便有心思灵活点的,已经隐约猜到帐中是何人。
初登家门,便要亲父阖府退避;南安老夫人遗愿,一生私房尽数赋予;有传言说,其貌若天人……秋水山庄之主,兰楚公子义姐——那位长在府外的南安侯府大小姐。
“兰楚兄……”朱成也是一脸的诧异。说来这位小状元郎可是一个怪人,他在他府中借住三月余,还只是初相识时见过他一面,以后竟一次都不见他回过安府,这手甩得真是大方。
安鞅浅浅一礼,微笑道:“伯定兄,恭喜恭喜~~~”
朱成回了一礼,也笑道:“兰楚兄,该恭喜你才是。”语出真心,虽未能和这位小大人深交,但朱成却更感佩他留宿举子却不结交的心胸。比起京中各方势力的笼络拉拢,这位小小年纪的安大人,其品性为人,更可称得上是胸怀洒落,光风霁月。
安鞅此时身上所穿的五品绯袍正是让朱成道贺的原因。新科进士们已到,这位前科状元却圣眷更浓,十四少年郎入绯袍银鱼之列,国朝仅见。
“客气。”安鞅斜了一眼朱成手中的杏花,神色不是那么情愿,却还是侧身让开,道:“伯定兄有心了,家姐请你进去……”早知道打死他也不说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谁料到本来兴趣缺缺的姐姐会一听了这诗就改变主意要见人呢?再不然,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扯着姐出来散心看热闹……姐她平时不是挺瞧不上那些只会写诗作词的所谓才子么?还打小训斥自己少在这等附庸风雅的东西上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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