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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那些爱情 (聆岚)



邓绥忙将轻抚着脊背,一点点顺着气息,神色忧切焦急。

“呵,可真傻啊。”

“她连看也未来看我一眼,只吩咐了宫人照料。”他一点点细细地说着,神色间沉凝又哀楚。

“自幼起,我便常常想,我当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样也讨不了母后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辅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还在想,是自己不够好,没有为君之材。”

他气息平顺了许多,而后一字一字道:“原来,根本不是呵。”

“根本,不是呵……”

邓绥默默听着,拿了湿帕替他拭着额间的汗意,看着那张秀郁面庞此刻如纸一般颜色,心也仿佛被揪了起来一般。

这个人,自出生起便被自生母身边夺走,在没有血缘的陌生母亲身边长大,即便被疏忽被冷落,也是一心想讨“母后”喜欢——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被母亲讨厌的罢。

所以,那怕母亲再冷待他,也仍是费尽心思喜欢能得她欢心;即便知道母亲利用他为窦氏谋利,可是仍心甘情愿被利用;即便母亲以辅政之名架空了天子,让他形同傀儡,也仍是隐忍四载,只不想她伤心。

而今,整整十九年后,那个真相如此残酷——原来,所谓的“母后”竟是他的杀母仇人,不共戴天!

十九岁……还未弱冠,论起来尚未成人。

如今的事情,这些年的种种,却教他情何以堪?

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却仍不得马虎。

病榻间,刘肇连下御诏——为生母梁氏以礼改葬,谥“恭怀皇太后”,姨母梁大贵人也同时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于窦太后,仍然上谥“章德太后”,葬于敬陵。

“阿绥,你说,我是不是不孝得很?”他倚枕半靠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问身畔的少女道“连如今,我也需顾虑史笔清名,顾虑满朝公卿,不得不谥窦氏为太后。”

“若泉下有知,阿母她……会不会怨我呢?”

“陛下又多想了,天底下的父母,哪个不是念着孩儿的好。”邓绥在他身畔,目光柔和而温暖,说道“陛下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泉下有知,她应当是安慰才是。”

刘肇微微静了瞬,而后才道:“说起来,梁氏当年落难之时,受过令尊恩惠”

邓绥怔了怔,这才记起,父亲邓训当年官居乌桓校尉,梁氏落难之后,因梁贵人的堂兄——舞阴公主之子梁扈获罪,父亲他私下通信接济,而被免官。

“令尊乃是当世难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义士。”刘肇看着眼前的少女,认真道。

“原来,你我之间,那么早的时候,便有这样的牵绊了呢。”

“说不定,真是天定的姻缘。”邓绥语声柔和,看着他,亦认真道。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来,虚弱而真切:“刘肇此生,得遇阿绥,当真是至幸。”

他的阿绥,这数年以来,虽得他眷顾,却从未有恃宠而骄的行径,几回生病,他恩准邓氏亲族入京探望,却被她婉言谢绝——这般愈制,只怕朝臣会讽谏他这个天子。

他的兄长邓骘,如今也只是个小小的郎中,他几次有意为其迁官,却是她劝谏——兄长才具平平,若材非所任,恐怕只能招祸。

这个女子,不愧是名将之孙,名臣之女,这般的通透睿智,又是这般的深明大义。

的确,得之何幸。

※※※※※※※※※※※※

永元十四年,洛阳南宫,嘉德宫。

“贵人……婢子、婢子有事要禀。”一个浅黄色襦裙的小宫婢步脚极快地进了内殿,神色有些仓皇地拜倒在邓绥面前。

“何事?”邓绥神色有些憔悴,正跽坐案前翻着一卷《针经》——他近日病重得厉害,她侍疾方回来,如今只望再多阅些医书,对他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皇后、皇后她,欲对贵人不利。”小宫婢说话都有些结舌,急急理清了思绪开口道“她对身边的心腹言——若异日她得了意,不令、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如今这般情势,圣上病重,或许……时日无多。而圣上至今无嗣,若山陵崩,皇后必然主事——那贵人她,哪里还来得活路?

邓绥闻言,原本已经闷沉的心绪却是被人蓦地一击——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呵,赶尽杀绝,灭了邓氏满门么?

原来,已恨她到了这等地步呵,也是呢,阴氏那样的性子,这六年以来,恐怕已恨不能吮血啖肉,将她挫骨扬灰了罢。

待她得意之时?——唯有圣上死了,方是她得意之时呢。原来,已这么等不得了么?

邓绥面上神情并无多少波动,但手却缓缓握紧了手上那卷《针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这个,却要瞧瞧你有几分本事了。


☆、  第94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三)
  两日后,南宫却非殿。
  清苦药香弥了满殿,刘肇躺在御榻上,刚刚用完了一碗汤药,那热意熏得原本苍白的面庞有些病态的晕红。
  “咳咳,今日,今日怎的不见郑医工与吴医工?”天子微微有些意外地问,平日里,几个阖宫的医者都涌在这儿,今日却平白少了两个。
  “禀陛下,两位医工……自昨日里,便一直在嘉德宫。”御榻畔,一名侍立的青衣寺人忙恭声禀道。
  “嘉德宫出了何事?!”刘肇蓦地揪着锦褥自榻上勉力半坐了起来,紧凝了眸光,质问道。
  “这……是邓贵人误服了汤药,幸得身边的宫人发现得早,医工又及时赶到,所以……才脱了险。”寺人答得有些磕绊,言语间遮遮掩掩。
  刘肇心下一警——她是何等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可能误服了药。
  所以,这……其实是饮鸩自尽!
  他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病重这几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情境能逼得她如此?!
  “唤嘉德宫内殿侍奉的宫婢过来,给朕细察究竟!”他语声带出了几分厉色,听得周遭宫人一阵心惊。
  几个时辰之后,长秋宫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们也跪在了这却非殿中,惊惶一片,身子俱都瑟瑟发颤。
  “‘我得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这话……果真是出自皇后之口么?”病榻上,二十四岁的天子凝着声,一字一顿问。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一众宫婢寺人叩头不止,却无一字辨白。
  ——看来,是真的了。
  “呵……”刘肇几乎是惨笑出声,原来,她竟真的这般巴不得他早死啊。
  记忆里,昔年那个衷情书法、文静秀质的女子呢?
  究竟是她骗了他,还是他一直在用初见时的那个影子骗着自己?
  (永元)十四年夏,阴后以巫蛊事废。——《后汉书·皇后纪》
  …………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乃可当之。”内侍清亮的语声抑扬顿挫地一字字响起在嘉德宫中,满殿跪拜的宫人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阴后被废不足百日,圣上便为自家贵人正了名,可见宠爱之盛。
  甚至,早先圣上起意时,自家贵人都推拒了过去,这回,圣上可是铁了心了。
  邓绥神色安然地跪领了旨,神色间却并未有多少喜色。
  几日前,阴皇后死在了冷寂的桐宫里,草草收敛,葬于临平亭部,甚至没引起多大动静。
  令整个京师震动的,是阴皇后与其外祖母邓朱和谋,行巫蛊之行,天子惊怒,责令中常侍张慎与尚书陈曪查实。之后,阴氏族人经严刑拷问,阴奉、阴毅、阴奉等皆死于狱中,而另有人认罪。阴皇后之父阴纲自尽,其实家属流徒,宗亲外内昆弟皆免官。
  整个阴氏一族,连根拔起,陡然败落。
  所以,桐宫里的那位废后……又如何还活得下去?
  二十三岁的邓绥,一遍遍自问,若是在朝堂上,为父兄运筹计画,一旦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境地,置对方于死地,她定是不会犹疑的罢?
  她垂眸看着自己纤皙如玉的十指,这双手已染血沾腥。
  或许,自从十三岁那年,决定听从祖母的安排入宫为妃之时,这条路便已选定。所谓善良、所以道义、所谓仁心,在绝境之中,都幼稚得可笑。
  …………
  半年之后,长秋宫。
  “咳,咳咳……”虽是在睡梦中,仍不时听得一阵阵低弱的清咳,使得那张秀郁的面容有些痛苦地纠紧,看得人心下不忍。
  十四年那一场大病之后,天子虽愈,但终究身子亏得厉害。
  邓绥静静守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顺着气息,直到天子的吐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方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跽坐在榻边小竹几边,看起来了那一卷《龙树菩萨药方》。
  明帝永平七年,天子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次之后,汉使及天竺二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明帝刘庄躬亲迎奉。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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