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红了眼睛,无言地抚着陶氏的背。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陶氏就肿着眼睛起了身,领着儿女去和林家二老辞别,然后登上了马车前往清州。行到城门前,天色也不过微明,城门还未开启,青石墙上露水沥沥,林三老爷一边使人去打听什么时候才开城门,一边去问陶氏:“是和吴家、陆家约了在这里会面的么?怎地还不见人来?这天儿这么热,也不知道早点出门。”
陶氏心情不好,淡淡地道:“反正城门也还没开,等等也不会怎样。”
正说着,就见晨光里一张马车驶了过来,停在林家车前,一个人利落地跳下了车,走到车前行礼:“外甥给舅舅、舅母行礼。请节哀。”却是陆缄。
林三老爷颇有些惊奇:“呀呀,怎会是你去?你祖父让你去的?不读书了么?”
陶氏见了他,心情就有几分好,便道:“怎么就不能是他?按我说,他去很合适。”陆家这是给她这个未来丈母娘长脸,怎么不对了?念书很重要,但是人情也重要是不是?
林三老爷也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听陶氏这样说了,也就没其他多话可讲。不多时,吴家的马车也来了,他家去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一大群,杨氏见了陶氏,两个人就互相抹起了眼泪,开始回忆吴氏的点点滴滴,越说越心酸。
“城门什么时候才开啊?我下去找陆二哥。”林慎之等得不耐烦,从林谨容身边溜出去,利落地下了马车。
林谨容掀起车帘子看出去,只见吴襄、陆缄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听见林慎之叫他们,就都回过头去答应。林谨容正想放下帘子,就见陆缄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朝她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林谨容沉默片刻,朝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车帘。
不多时,车外响起沉重的开启城门的声音,吴大老爷沉声道:“快别哭了,赶路要紧。”于是陶氏和杨氏这才收了泪,互相道别,各回各车。
由于是去吊丧,一路上众人的心情都不好,也没有人会刻意耽搁行程,故而走得很快。到得驿站时,住宿条件比上次林谨容她们去清州时好得多。吴家人准备充分,去的人又多,到了点就分别知会林、陆两家的人,不必另外准备饭食,都和他们一起吃。
天气太热,又是在行旅途中,女眷们都没有胃口,草草了事之后就围坐在一起说闲话。吴菱悄悄捅了捅林谨容,小声道:“这屋子里又闷又热,还一大股子怪味,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院子角落里种了一丛茉莉花,咱们往那里去走走,摘几朵来放在屋子里,夜里也好睡。”
林谨容便轻声和春芽说了一句,跟着吴菱往外头去。外面虽然也不凉快,但终究是比屋子里的气闷清爽得多,在院子的西墙根下,果然种了一大丛约有半人高的茉莉花,香味扑鼻,雪白的花蕾和花瓣在暮光里闪着莹润的微光,让人心头的烦躁由来去了一半。
吴菱命婆子拿瓷盘盛了清水在一旁候着,与林谨容二人一人照着那新鲜好看的轻轻摘下来,放在水里养着,准备稍后分送给众人。
忽听不远处有人道:“你们在做什么?”却是吴襄独自走了过来,“这茉莉开得可好,多摘几朵,分我们一些,屋子里味儿怪怪的,难闻得紧。”
吴菱就道:“都有的,二哥从哪里来?”
吴襄道:“我刚进去和我娘请安,出来闻到茉莉花香就寻了来,不期见着你二人在此。”然后特意和林谨容打招呼:“四妹妹,许久不曾见着你了,回去后我家有人要去江南,你可有信要带给杨茉?”
林谨容道:“我给她准备了一些东西,等回来后就让人送过去。”
吴襄有些感慨:“现在极难碰到你。我们小时候的几个玩伴,现在很多人都不曾见着了。”
林谨容一时无言,自她定了亲后,陶氏的确减少了带她出门做客的机会。就算是出门做客,年岁已长,也不可能如同从前那般自在,所以吴襄与她的确是很久不曾见到了。
吴菱就低声道:“定了亲,年纪大了,自然难得见着。就似杨茉,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定了亲就被接回去,再不许出来了。要再见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到生死离别,气氛一时之间就有些凝重,林谨容轻咳了一声,笑道:“吴二哥,你是年前就要赶赴京城应试的吧?”
听她提起这个,吴襄顿时豪情万丈,眼睛发亮:“是。”突然又想起陆缄来,便压低了声音道:“陆缄真的不去?”
林谨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听说是这样。”
吴襄就道:“他为何不去?我和他有约,考场上一决高下,他不去,还怎么比?”
吴菱看了林谨容一眼,忙朝吴襄使眼色:“二哥……”
“听说是诸先生建议他再读几年,他自己也觉得沉稳一点比较好。”林谨容轻轻一笑,抬头看着吴襄:“吴二哥,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襄有些诧异,但还是微笑着摆出一个请讲的姿势。
林谨容清晰地道:“吴二哥,你这样疏狂的性子,知道的觉得你率性;但若是不知你的,只怕会得罪人。京中不比咱们这小地方,显贵太多,你要注意一点。”
吴襄以为她是指问陆缄到底考试不考试这件事,便浑不在意地笑了。
吴菱还懂得好歹,帮腔道:“二哥,这话家里人没少说你,现在阿容也这样说,你还不注意”
“小姑娘家莫要学太太们唠叨。”吴襄懒洋洋地朝她二人拱拱手:“我先走了。”随手将婆子手里捧着的一盘子茉莉花顺走:“谢了啊,我替你们拿去分给其他人。”
吴菱便抱歉地道:“阿容,你晓得他的性子,先前他说那什么考不考的话,你莫要在意。”
林谨容轻轻摇头,她能做的只有这一点而已。
第148章:福气
虫鸣唧唧,晚风清凉。
吴襄轻轻推开门,看着坐在灯下看书的陆缄道:“又在看书?我说你要不要别随时都这样?我这个马上就要去应考的人都没有似你这般。”
陆缄抬头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没有你聪明。如果再不努力,我怎么能赢你?”
吴襄一滞,随即笑了:“我们不是同期考试,怎么算?比我多读三年,就算是最后你赢了我,你觉得公平吗?”
陆缄淡淡地道:“天赋有高低,本来就没有公平。人生还很长,我不急。你就算是中了状元,也别觉得就赢了我,还有日后呢。”
吴襄立了片刻,哈哈一笑:“是,日子还长着。”然后把几朵素白的茉莉往他面前一放:“给你醒醒神小心把眼神儿给看坏了,日后看榜都看不清楚”
陆缄微微一笑,接了那几朵茉莉在手里,对着灯光端详了片刻,起身取了个空茶杯装了清水养着:“我记得这驿站里就只有一个地方种有茉莉,谁帮你掐的?”
吴襄往他的床上一躺,懒洋洋地道:“我家堂妹,还有四妹妹。”安静了一会儿,突地笑了一声:“陆二郎,你挺有福气的。运气可真好。”
陆缄缓缓回头看着他:“什么?”
吴襄的眼睛盯着驿站青灰色的帐顶:“我说,你能和四妹妹定亲挺有福气的,运气可真好。我一直都以为你不是配林五就是配林六。结果真出乎我的意料。吹埙分茶少有人及,还懂得管账做生意,就不知道四妹妹是怎么生的。她若是个男子,性子再强些,指不定我二人都要退让三舍。”
陆缄微微抿了唇:“我是挺有福气的。”
吴襄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外走:“要想超过我,你要更努力才行”
典型的吴襄式的狂妄。
陆缄沉默地看着养在茶杯里的那几朵茉莉花,良久之后,坚定地伸出手,捧着书继续看下去。
吴氏的丧事办得极其热闹,庭院里诵经超度的和尚一片光亮亮的脑袋,晃得人眼花缭乱。披麻戴孝的陶凤棠红着眼一一向吴大老爷等人汇报:“佛事做四十九天。寿木是楠木的,墓地也不错……”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向吴家众人表示,陶家尽力安葬吴氏了。
林谨音瘦得厉害,和杨氏等人道:“具体数字最后才知道,因婆婆早有吩咐,葬品不能太厚,粗粗估算墓地、寿材、佛事、葬品加在一起约莫要花七万贯左右。”
杨氏等人听了,都纷纷表示这丧事办得体面。吴二太太又抹着泪感叹:“姑太太是早就知道她不好了,所以才在年初时忙着把凤翔送出门。再也没见过比她更会替人着想,更会替人打算的了。”
这话得了吴家女眷们的一致赞同,纷纷开始夸赞吴氏,然后又是一阵唏嘘流泪。
林谨音轻轻松了口气,这算是过关了。厚葬成风,婚姻论财,为此倾家荡产的多了去,陶家在两年之内,娶妇生子,连嫁二女,又办丧事,花费实在惊人。这还是家底丰厚,早有积蓄,不然恐怕也支持不住。
到底是亲母女,亲兄妹,陶氏的感觉和杨氏等人完全不一样,闻言先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好当众表示什么,只好抚着林谨音的手臂流泪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