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灼停下手上碾茶动作,定定看着青绿色茶瓯内丰富汤花逐渐聚集形成浓厚层面。不远处的漏刻滴落水珠,一……如灼默默记数,心里却反复揣测郑升与大嫂之间的隐秘;二……浑圆水滴在空中垂直下降;三……玉珠接触水面,弹起,绽裂,碎成千万片闪光,最后汇入受水壶中的深沉。一直计到五十六,汤花开始缓慢退去。
等待汤花完全消散,在茶盏壁上出现茶色水线,侍女柔声唱喏“九十六,黄白带青,汤花匀细”后,提笔在薛涛笺上记录如上言语。
奉茶娘行至案桌对面,将王淮海冲泡的茶水送了过来。郑云儿与杜灼依次接过,左手托瓯,右手执瓯边缘,顺序轻轻转了数转,静心欣赏片刻瓯内茶水色泽,就着茶水滚烫缓缓饮下,一时间满齿留香,回味无穷。
郑云儿放下茶瓯微微侧身回了礼,端坐后笑问:“茗量合宜,下汤顺畅,极好。可是水月茶一.?”
“正是水月茶,”王淮海报以一笑,答道,“前些时日与楚媛到洞庭附近参拜,便带了些回来。”
“说到楚媛姐姐,今次她争的不同来金水避暑?我总挂念姐姐制的点心,真是人间美味。”杜灼叉手施礼,不及端正容姿,迫不及待问道。
“楚媛身体不适,令我向杜小姐、姐姐致歉,此番不能前来相聚。”王淮海脸上淡淡的笑,在明媚阳光照耀下有些恍惚。如灼愣了愣,发觉气氛倏地变得凝重,唯有她跟与王淮海仍旧笑着说话,嫂嫂与郑升却变了脸色,一个目光冰冷,一个扭捏着左顾右盼,好像逃避什么他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郑云儿发现杜灼注视,急急隐去脸上传达内心真实的表情,勉强扯出一抹笑,她道:“既然楚媛身子不好,勿要随处走动,在家休养才是。妹夫在此消暑数月,回去定可看到楚媛痊愈……”正说着,她突兀停下说话,眉头紧锁暗自懊恼,再无下文。
杜灼侧眼看了看嫂嫂,想要问她何以断言郑楚媛数月后的病况……望向大嫂满脸严肃,如灼缩了缩脖子,重新拿起茶碾碾茶,不敢触碰郑家兄妹之间隐讳的禁忌。
难言的沉默里,众人失去说话能力一般,僵持着谁也不愿再次开口,刚才的和谐氛围不复存在,四周和煦的阳光、婉转的鸟鸣亦不能冲淡些许沉闷的压抑。杜灼低头默默移动带轴的堕二.,将烘烤过的茶饼碾成碎末。
单廊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众人等不约而同地往声音方向看去,见是杜如灼的小使女阿宝,众人的注意重又回到茶室构筑的四方空间。只是阿宝到来的声响,终于打破了刚才谈论郑楚媛话题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静,人们突地记起相聚此处的初衷,匆忙找回说话能力,茶室内再次出现热络场面。
杜灼总觉得愉悦交谈的三人心事重重,对谈话若即若离的恍惚。她收起思索将阿宝招至身旁,接过其送来的银丝结条茶笼子,轻声问:“可去请玉霑姐姐了?”
阿宝压低声音,偷眼看了看郑升,强忍笑意说道,“表小姐言她在夫人处说话,不来打扰小姐……”
“有甚么打扰的?”杜灼反问一声,忽的莞尔一笑,想象出来玉霑说着这句说话时的揶揄表情。“知道了。”如灼听着此番说辞,也不好勉强表姐来茶室面对郑升的油滑腔调,便吩咐阿宝退下打听她想要知晓的事情。
杜灼侧身说话间隙,郑云儿已碾好茶,拿起拂末将茶末拂至罗合内,加上盖子缓缓筛选。等待片刻打开盖子,极细的茶末飞扬起来,形成一道淡绿粉尘,像香兽口中吐露的烟雾缭绕着,而后顺着微风起伏的方向,飘散远行。
如灼闻了闻空中浮动的茶末,知是仙茶三.,微微笑笑没有作声,暗想品质相差不远的茶如此斗下去,王淮海、郑升二人技高一筹定然占了上风。果不其然,数场交锋下来,如灼、郑云儿这方已然差了三水,眼看就要告败。
“如灼不是吹嘘定能赢得茗战么?”郑云儿有些负气,气恼质问。杜灼得意地挑挑眉,摆上邢窑白瓷茶瓯,一面郑重其事地拿出银丝结条笼子里保存的茶饼。
“玉霑姐前几日送灼儿的,嫂嫂等着。”杜灼含笑展开层层剡藤纸显出微显紫色的茶叶,一股醉人清香扑面而来。王淮海吃惊地看着如灼手里的茶饼,满脸疑惑,闭上眼认真感受案桌对面传过来的茶香,待到睁开眼时,他笑对郑升言:“兄长准备吹曲罢。”
正在自得到手“清辉”的郑升来不及收回脸上兴高采烈的表情,惊问道:“这是争么说的?云妹、杜小姐二人尚未点茶,淮海倒先弃甲投降了?”
杜灼暗自佩服王淮海的见识,听他向郑升解释道:“杜小姐的‘顾诸紫笋’四.如何斗得?”接着他指了指杜灼釜内的水,“再加上金水梵净山的泉水……出来的茶汤自是个中上品了。”
“单论输赢显然失了品茗乐趣,我既拿出‘顾诸紫笋’,便与众人一块分享茶香淳泽,再伴上郑公子的尺八乐声、洒墨丹青,岂不三美?”
王淮海轻轻推了推默不作声的姻兄,郑升惊醒过来,忙说:“如此大好,有幸得享‘紫笋’,盛过挥毫千万张,哈哈哈……”
如灼皱起眉,疑惑郑升怎么扯到挥毫事上。一旁的王淮海急忙开口,道:“杜小姐的茶、汤俱是上品,只可惜一样,若能配上越窑的青瓷更是锦上添花。”
“世人皆言青瓷为茶盏极品,陆仙人也说‘半瓯青泛绿’,我却独爱邢瓷洁白如玉的纯净,自觉得茶汤的青白光泽唯有脂玉一般的邢瓷才能衬托出来。”杜灼不以为意王淮海的建言,解释道。
“人各有爱,原是强求不得的事情。”郑云儿淡淡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低下头。杜灼见嫂嫂纠结于与哥哥的不睦,心下不忍,佯装轻松笑说:“哥哥一会回来,见嫂嫂不开心,又要责备如灼的过错了。”
“可是胡言,我争么从未见过你哥哥责你?”云儿好笑出声,不禁反问。杜灼用则量了一钱五分茶末、少许盐、姜末、橘子碎放入茶瓯,注了适量沸水,缓缓调膏,一面回答:“哥哥私下总是责我,嫂嫂自然不得见。娘亲也只是看重嫂嫂,巴望着哪日抱上孙儿,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开心。”
云儿听出如灼言外之意,答道:“妹妹即便不嫁人,爹娘与你哥哥断不会嫌弃分毫。”她伸手接过盛装调成膏状茶末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加入沸水,水面泛出色泽洁白的汤花,宛若米粥冷却后凝结状态,不过眨眼工夫,水痕紧咬盏壁凝固不动,胜负不言而喻。
“一百二十三,青白光泽,粥面粟纹。”
伴随唱喏之声,如灼亲身将茶瓯送至郑升、王淮海面前。退回座位时,她瞥了一眼低声说话的郑升,奇怪他今日竟使用如此浓烈的薰衣香,以致盖过他身旁王淮海衣上的淡雅茶香。走神须臾,杜灼回到郑云儿身旁,轻声道:“爹娘哥哥不嫌弃,可族里人会争么说?难道如灼能心安理得待在家里到老?终归是要嫁人的……”
郑云儿低头沉默不语,良久,她才开口:“不管争样,勿要选郑升。”
注:
一.水月茶即碧螺春茶,以江苏洞庭湖水月院闻名,故当时名为“水月茶”。
二.茶碾:内圆外方,内有带轴的堕,可参看河南偃师唐·崔防墓出土的瓷茶碾。
三.即四川雅安的蒙山茶。
四.“顾诸紫笋”:唐代专门进奉宫廷的御用茶,唐大历五年于顾诸山设贡茶院,“诸山茶芽,置焙于顾诸,以刺史主之,观察使和之”。
其一十六 丹青
杜灼轻轻晃动倒映光斑的茶汤,隐约见到其上模糊的面容。心里思索着嫂嫂的话语,郑升?嘴角浮现一丝好笑,家人到底误解了她的意思,生平最憎轻浮之人的她,怎会作此选择?
饮下醇香“紫笋”,放低手中茶瓯,如灼夹了块干脯百无聊赖地吃着,渐渐有些懊悔困在宴席脱身不得。案桌对面,郑升在王淮海催促下暂缓口腹享受,衣袂一挥,形态洒脱地拿出随身携带的尺八,扬起好看的笑容,柔声问道:“未知云妹妹与杜小姐想听甚么曲?”
“《春江花月夜》、《枫桥夜泊》、《胡笳十八拍》、《虚铃》这些曲子,郑公子全数吹奏一遍,可好?”
郑升愣了愣杜灼的建议,复对王淮海一笑,道:“也罢,也罢,谁叫我们饮了杜小姐的珍品‘紫笋’呢,现今唯有从命吹曲了。”
侍女们齐齐动手移开案桌空出个位置,待到郑升于正中坐定,见他拾起尺八轻触唇部,茶室内主宾、仆妇具都安静下来。郑升略略提气,手指在八个音孔上规律移动,乐音缓缓流转出来,婉转幽远,如泣如诉,一会是月照溪面落英缤纷的春景,一会是船泊枫桥的悠悠思乡,转瞬又将听者带至西域辽远雄浑的壮阔之中,刚要沉醉,《虚铃》曲音接着响起,网着众人游离其间。
数曲结束,人们意犹未尽,仍旧沉醉在尺八宁静的轻述里,久久不能脱离乐音叙说的情景当中。听到旁人啧啧称赞,杜灼回过神,跟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心里却疑惑自己怎么就不能与众人一道融入这优美乐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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