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大约是不会同她提起他的身体到底如何,好多事情上他始终不会对她坦诚。
宁泽心里想了许多,终究先进屋将膳食摆好,刚想说些什么,沈大人出乎她意料的先开了口。
“我应该能长命百岁。”他看着她,说的很是意味深长。
宁泽便想起前些日子她追着沈大人问他上辈子是怎么死的时候,问的他烦了,他回了她一句:你不用担心,总之不会比你早死。
他总是这么成竹在胸,别的事应该是难不倒堂堂沈大人,但是生死之事,真的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她的心里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她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大人可是拿到所有解药了?”
沈霑点点头,拉着她跌入他怀中,才道:“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於百,这话是你说出口的,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不太能克制自己,自然可以长命百岁。”
他说完见宁泽脸上还是有些凝重,并无喜色,也无羞意。
搁平时宁泽会觉得总算不负自己这么些天的努力,终于把沈大人从九重天上拉下来了,只是她现在一直想着张惟的话,没心思思考别的东西。
宁泽觉得张惟既然那样说了,这毒治起来必然十分麻烦,她其实很想哭,但一直忍着,沈大人能这样劝劝她,她很知足,然而心里的难受还是挥不去。
她点点头说:“我会努力变得更好,争取做到褒姒妲己那样祸国殃民,借此让大人无可克制,进而长命百岁。”
又指了指桌上的菜,道:“我们吃饭吧。”
她说完要起来,却被拉住了。
沈霑看了看她凝重的神色,心里叹息一声,他还有话没说完。
他把宁泽按在凳子上,起身去了小书房,在多宝阁最旁边的位置有个小匣子,他拿出来放到她面前,说道:“打开看看。”
宁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打开,只一眼便楞住了,匣子里面放着一张婚书,精白的纸笺上镌刻着石榴树,树干上面写着:沈霑,宁泽。
沈霑这才道:“我也说过,我两辈子只娶了你一个,不论祖母说什么,婚帖上明明白白是你的名字。”
宁泽呆楞的当口,他又说:“我前世没有解了毒,也活的比你长久,今生自然也比你长久,毕竟你是同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人,抛下你一个太不负责任了。”
今生毕竟不是前世,他娶了宁泽,婚帖为证,她成了与他真正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人,若是他死了,那她真就成了在这世间独活了。
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原来他也知道。
此时宁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的眼泪“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啪嗒啪嗒滴在婚书上。
沈霑从旁边抽了张帕子递给她,她泪眼婆娑的看了他半天,才接了过来,用呜呜咽咽的声音说:“你就不能给我擦擦眼泪吗?”
沈霑便又抽了一张帕子,慢慢给她拭干了泪。
得了沈大人的承诺自然是好的,但是想起张惟的话,宁泽怕沈大人把她劝开了,他自己还是过于忧心那就不好了。
她想了想又劝他:“我了解张惟老头儿,他那人的医术像个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给他些时间,一定能治好大人。”
她说完觉得舒心了些,上辈子她死了的时候沈大人还活着,那么至少还有十年,过早忧心未免太过提心吊胆。
沈霑又道:“我其实还有话说。”
宁泽红肿着眼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笑了笑又道:“我前世致使天下大乱,今生要恕我之罪,恐怕不能长久伴你身侧,古人长恨此身非我有,于营营中了此残生,大约便是说的这个意思了。”
宁泽点点头,便是苏东坡那样潇洒的文豪也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感叹,更何况当世之人。
便是这等出生的沈大人,也有大长公主这样的母亲,有皇帝这样以荒唐作为乐趣的表哥,他若是想让这世道长治久安,可不得焚膏继晷夜以继日的忙碌吗?
她也并不是哪等粘粘缠缠的姑娘,从来只觉得朝夕足以,不必朝朝暮暮,幸而还有十年,十年很是足够了。
沈霑在她对面坐好,有很多事他其实不太爱诉之于口,总觉得说出来失之于轻浮,但是关于他的寿命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事,他不愿意看到宁泽忧心。
他看了看宁泽,觉得世间诸多事,总要留一两样让自己难以克制、时不时欣喜的,他对着她轻轻笑了笑,又轻轻说:
“然而,我纵然身不由己,也想将非我有之身,交予卿手,你可愿意握住?”
“……”
“然而,我纵然身不由己,也想将非我有之身,交予卿手,你可愿意握住?”他说。
“啪嗒”一声响,又一滴泪落在婚书上。
宁泽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韧的人,如蒲草一般,最善苦中作乐,但是如果别人将一份真诚交予她面前?她还不曾想过,她该如何做才好。
把一份真诚交到她面前的人是沈霑沈大人,她更没有想过。
耳边一直回荡着他这句话,她趴在桌子上,眼泪更汹涌了,觉得她真是修了两辈子修了一个沈霑,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好的了。
沈大人没再继续劝她,而是很没有“良心”坐在桌边,吃起了她的竹笋。
她趴在桌子上,头埋在双臂之间,就这样边哭边说道:“我本来是很生气的,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姑娘哄着,总是觉得我傻——我老早就想说,你真以为我傻啊,我也是会咬人的,然而……”
“我现在想明白了,在你面前我干嘛要聪明啊,不是有你在了吗?”
吃饭的人“嗯”了声,她吸吸气,又继续说:“我方才还赌气来着,我想着祖母既然说我不是妻不是妾,我既然喜欢你,那就没名没分的陪你十年好了,等你死了,我就学学徐霞客探幽寻秘去好了,再也不回京城了。”
沈霑这次道:“你这个志向倒是好,将来我如果得闲,你握着我一起去吧。”
宁泽便又哭了,心想他原来也是一个心在四方,志在野游的人,又想,他长得就像一个折露沾袖,清雾雰雰的清贵公子,也是可怜了,这样的出身,还是只能困在朝廷之中。
他们竟然都没有陈二公子陈嗣冉来的潇洒自在。
只是,她也只喜欢这样的沈大人,她想了半天想不好怎么回应他这句话更好,似乎她除了“以身相许”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她用帕子附在脸上,洗了把脸才回来,站在圆木门前看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她身无长物,唯自身而,真没别的什么好给他的了。
她又瞧了眼那张被她一脚踢了个窟窿的屏风,这才道:“我从今日起便开始学习琴棋书画等十八般技艺,而后百般偿还给大人。”
沈霑又“嗯”了一声。
☆、82.阴谋
京城, 平阳王府。
大太监张永捧着圣旨进了平阳王府,王府因为久未整修,今年雨水又多, 侵蚀的大门前有些不平整,张永绊了一跤, 幸好旁边小太监机灵,扶住了他。
对比魏国公府的恢弘气象,真是显得平阳王府节俭又可怜,张永在门前顿足了一会,小太监琢磨了下他的心思, 上前舔着笑脸说:“张爷爷,这平阳王府可是有些寒碜!”
张永斜睨了他一眼,呵呵轻笑两声,有些话却不好同小太监说,平阳王府破旧, 一来是京城不过是他们的暂留之地,修的好又有什么用;二来这样断壁残垣的景象才好装穷。
每年拨冗给平阳王军的军费那是朝廷很大的一笔开支,除了今年沈大人突然转了性扣下了军费,过往五年可是从来没缺过。
张永一进府,李暄便迎了出来, 他脸色有些灰败。
他自中毒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身体没有任何起色,小龙至今没有抬头。作为一个男人,总是会生出些沮丧。
他从未想过沈宜鸳会背叛他, 虽然两人看似处于敌对阵营,他却从未想过防着她,毒就下在寻常的一顿酒菜中,若不是她过了几日一脸平静的同他说起来,他还都不曾觉察到身体的异样。
他本想借着宁泽身份这件事给沈霑个下马威,一来挫挫他的锐气,二来向首辅杨一清示好,既然已是敌对,那便互不相让好了,然而这次终究是沈霑技高一筹了。
只是想用这个胁迫他交出解药,也太小看他李暄了,他找了几个大夫之后便也沉下心来,准备按兵不动,且等时机便是了。
他也不是很急,也尽力平和,这些日子一直进宫陪着皇帝玩乐,皇帝亲征平乱他也跟着去了。
他们远在平阳,靠着孟老将军同杨一清斡旋,中间传递消息,另还安插了江彬,江彬本来已经取得了皇帝信任,却在前些日子被彻查了罪名斩杀了。
他此番进京便是为了军费而来,只是朝中形式已不如他所想,杨一清处处被沈霑掣肘 ,原本杨一清和大长公主共同辅政多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该如此被动,但刘瑾被诛后杨一清却是屡战屡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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