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石不应他这茬,转而道:“我们大人过一会儿才能过来,孟小将军先随我过来。”
说着话引他进了石榴院,孟峙只在幼时来过魏国公府,那时候魏国公府还未扩建,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勋贵气象,却不如现在处处透着精巧细致,这种仿唐式园林,绿树红花并小桥流水曲折的让他心里升起许多拘谨来。
他被吴青石带进了西次间,里面有着淡淡的香气,高台上依次放着样式不一的花瓶,小檀几上摆着栩栩如生的木雕,地面光洁,再里面铺着金线织就的绒毯,他不由得板直的坐在桌前,桌上的茶也不喝。
孟峙自幼长在边陲,虽然他爹孟志青孟老将军被册封了将军,却还是一直以家臣自居,一辈子都把自己当成平阳王府的下臣。
他的母亲是平阳王妃孟汝真的庶妹,李暄对他虽好,终究在身份上他比他要低上许多。
他和李暄都是九岁那年入京的,那时是大长公主下令让所有藩王世子入京,做皇帝的陪读。
李暄幼时……孟峙想到这里,见四下只有两个小厮垂手立在门前,这才抬手拿了茶,咕隆咕隆喝了。
见还没有人过来,他又陷入沉思中……
李暄幼时不像现在,那个时候的他没有逐鹿天下的心思,为人谦和仁厚。
徐呈比他们小几岁,最是淘气,经常毁了他的作业,每次先生问时他明明知道是徐呈搞的鬼,却从未说过,只一次次的认罚。
也正因为这个,有次他被罚站时,被大儒宋野看上了。
他们多是由宣德候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太傅陈豫来教导的,其余的课业都是由其他的大学士来教,宋野只是偶尔出现在学堂。
那次宋野是边和陈候说话,边往外走,风吹走了李暄被扯烂的试卷,他慌忙跑上去追,撞到了宋野。
宋野扶起了李暄,也捡起了飞到脚边的半张试卷,看了两眼,似乎是有些吃惊,又从他手中拿过另外半张,看了一会,又问了李暄几句话,李暄对答如流,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宋野的学生。
另外宋野还有一个女学生,就是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沈宜鸢。
李暄跟着宋野学习,不用再做皇帝的陪读,他也一块跟着过去了,每次沈宜鸢做了什么东西都是一式三份,宋野一份,李暄一份,他一份。
从来没有一次忽视过他,也是第一次他和李暄同时出现,别人的目光同时停留在两个人身上,而不是只关注李暄一个。
……
吴青石进来的时候,见孟峙手拿着茶杯,似乎是在出神。
他轻咳了声,才走进来,将两只竹筒放在桌上道:“大人这就过来了,孟小将军先看看这个。”
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诈,但是若论斗心眼,莫说沈霑,便是徐呈他都斗不过,便放下茶杯依言打开了。
随着黄绢一点点露出来,孟峙的背后也冒起了冷汗,竹筒里面躺着的是两张圣旨。
孟峙手颤了颤,这种物事也能随便出现在大臣的家里吗?他若去告发,他刚一想,对面吴青石就轻轻笑了一声,替他展开了,说道:“孟小将军看看吧。”
这是两道赐婚的圣旨,一道将沈宜鸢赐婚给李暄;一道是赐婚给他,都写好了,朱批也盖上了。
孟峙的眼神黯了黯,吴青石又笑说:“明日就会有赐婚的圣旨下来了,孟小将军早做决断啊。”
这时有下人打起了垂地挂着贝壳的珠帘子,他要见得人才姗姗来迟。
来人穿着赤罗色的五毒纹织金缎,头戴麒麟冠,迎光泛起泠泠之色。
孟峙原以为自己见到沈霑能够做出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同他坐谈,然而此刻他却有些焦躁。
他和李暄这些日子都在找沈宜鸢,然而她现在却下落不明,他打听了一翻,并未能打听到确切的消息。
沈霑一进来吴青石便起身迎他,却见他看着孟峙好一会也不动,他轻轻叫了声:“大人”。
沈霑也不落座,只是走到旁边看了看那两道圣旨说:“孟小将军,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看到孟峙,沈霑忽而有些烦闷,宁泽上辈子在孟家生活了五年……徐呈他可以让陈大岭踹他一脚,而孟峙做的那些都在前世了。
他低头扫了眼桌上的圣旨,觉得有些不满意,应该改一改。
孟峙点点头,他是个武人受不了一步步缓缓递进的说话方式,直言道:“沈大人,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您把鸢鸢小姐藏到了哪里?你纵然要得到解药,却不能挟她为质?”
他的嗓门挺大,沈霑皱了眉,有些无赖的说:“她犯了错自然要关起来,孟小将军想救她,救便是了。”
孟峙眼里冒了火,他早就想登门问问沈霑了,然而正好赶上他去追皇帝,耽搁了这么些天,他有些着急,而眼前的人却不温不火的。
他平时总怕自己失了礼数,怕在别人面前相形见绌,现在面对沈霑更是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很快便把火气压了下去,从袖中掏出药匣子放到檀木桌上。
背叛不背叛对他来说不难选择,李暄便有逐鹿天下的心思,实力也不太够用,他手抓在药匣子上,稍顷才放开,道:“沈大人看这样是不是能救?”
沈霑看他脸已经憋的涨红,他喝了一口茶才吩咐吴青石:“把另一张烧了吧。”
吴青石这才上前收起药匣子,又拿走了其中一张圣旨,点起了烛火将那道黄绢烧成了灰烬。
不过一个时辰后,大太监张永拿着圣旨进了弓高侯府,看着跪了一地的侯府家眷,轻轻读到:“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弓高侯府户部员外郎韩雪松之女韩仪琲,和先大学士沈宏之女沈宜鸢,共同赐婚给孟志青将军幼子孟峙,是为平妻,钦此。”
张永读完还有点意犹未尽,这是他读过最短的圣旨,中间省略了所有才德描述,直白,干净利落。
很短的几行字却也要让人反应一会,不大会便见旁边有个姑娘昏死过去。
☆、81.归真
沈霑走到猗竹院门口, 正听到杯盘落地的声音,“啪啦”连声脆响,紧接着响起张惟的声音:“你纵使伤心生气, 也别糟蹋酒啊。”
陈大岭支棱着耳朵侯在旁边,听到了院外有人顿足的声音, 闪身出来见是沈大人和吴青石,走上前将张惟的话说了一遍。
这时张惟也气闷闷的走了出来。
张惟闲散惯了,做惯了闲云野鹤的人,如今被拘束着,心里是有些不舒坦, 但此前他在宫中沉浮近三十载,最是能看人下菜碟。
他走出来看到沈霑站在门口,又扫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陈大岭,知道自己对宁泽说的那些话应该已经进了这位大人耳中,俯身行礼道:“沈大人, 三味解药如果能尽早拿来,我再用个五年慢慢调理您的身体,也不是没有可能痊愈。”
“只是,这毒毕竟跟了您二十年,不是我推脱, 实在是我医术有限,只是可能,并不能保证如何如何。”
他是真的没有信心,并不是那等泼皮无赖, 而是觉得喝了宁泽那么多酒,虽然是想抱怨一通,也是心中有愧才过来告知宁泽实情。
说完见对面的人并不应答,张惟又垂了头,宁泽是个软性子,他敢在她面前毫无隐讳的直言相告,但面对直接掌握他生死的人,他还是谨慎的躬身俯首,不听唤,不起身。
关于身上的毒,沈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任谁出生起便是如此,也早就习惯了。
前世他是在十年后才集齐了解药,还不是照样活着?而且十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安稳诸事,只是现在似乎,不那么可以了。
好半天,沈霑才瞧了张惟一眼,缓缓说道:“事无恒常,我倒无碍,张神医要尽力救自己才是。”
吴青石这时走上前,捋直了张惟的老腰,道:“张神医,解药已经备齐了,走吧,我带您老去拿。”
张惟内心“哼”了一声,这才往前面石榴院去了,他是医者,毒又是他制的,他就没想过不救,但是药到病除,真是太难,他如今毫无头绪,正焦躁着呢,现在和宁泽抱怨一两句都不成了,还威胁他?
竟然威胁他,他气的不行,故意走的快了些,想要踢吴青石一脚泄气,然而这个长相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身手实在太好,轻轻松松躲开了去。
猗竹院中,天光满园,影子只在南墙边留下一点,日光有些晃眼。
正值午时,西边的那一树海棠被晒的蔫巴巴的,一支分作两边,排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果实,宁泽站在大太阳下正对着那株海棠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先一步回过头说:“大人,你回来了。”
沈霑仔细看了看她,脸颊莹白柔嫩,眼睛如一汪水,很平静,眼泪并没有要汹涌而出的迹象。
他便点头道:“听说你准备了全竹宴,还是在这院中挖的竹笋,倒是很能自给自足,也是时候了,让人摆膳吧。”
宁泽顿了顿,没应他。
沈大人回来的时机很巧,应该正巧撞上了张惟,她瞧了瞧他,觉得沈大人一定已经知道张惟同她说什么了,然而他面色平静,似乎是要揭过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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