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冬寒,她靠着腊梅树,撕拉一剪刀,将那华丽的绫衣一裁两半,清脆的裂锦声竟让她十分舒坦,这些所谓骨肉血亲,嘴脸令人作呕,她却不得不收起厌恶与之周旋,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能发泄一下压制在体内的恨意。
“缭绫缭绫何所似,四十五尺瀑布泉,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
梅花树后传来一句飘渺叹息,让阮酥浑身似结了冰般,寒至骨髓,那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被一刀刀凌迟的那些日子,痛彻心扉。
印墨寒自梅花树后走出,清润的眸锁住阮酥,微微皱眉。
“这一匹缭绫,乃柳州绣娘日夜赶工所制,小姐这般践踏,是否有些过分?”
阮酥强压下浑身轻颤,许久,她松开手,缕缕碎絮自她掌中飘落湖中,她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倾注再多的心血,也不过是个工具,既然是花钱买来的,那么无论主人是穿是剪,是爱惜是践踏,只要高兴,便算物尽其用,有什么过分?”
一如当初对他死心塌地的自己,最终也不过是他手里一个工具,随手可弃,抬脚可践,至死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如今他在这里怜惜一件衣裳,岂非太可笑了。
印墨寒眸光定在阮酥唇边咬出的血印上,心中微微诧异。这个皎若冰雪的少女,明明是初见,却似对自己抱有恨意一般。
他出身微寒,恃才清傲,阮琦虽贵为丞相公子,却懂得礼贤下士,因此两人交好,他如今客居阮府做了阮风亭门生,等同于寄人篱下,自知行事以低调为好,即便散心赏景,也等到夜深人静才出来,正是怕冲撞阮府女眷,方才他看到有女子在梅花树下剪衣裳,本欲转身离去,但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女子手上的衣料,心中不由一紧。
缭绫是印墨寒家乡名产,他有个小表妹正是绣娘,为赶织这样工艺繁复的布料,常年在灯下熬夜,小小年纪便视物不清,满手伤痕,这般血泪换来的东西,却被人这样糟蹋。
原本印墨寒只当阮酥是个丫鬟,这才出声制止,可当看清她的穿着打扮,他便知这个女子的身份非同寻常,阮府内三个小姐,他都略有耳闻,二小姐阮絮娇美张扬,郡主清平素雅娴静,排除这二人,那么眼前的便只有……
她在阮府的艰难处境,他是听说过的,但没想到,表面无争可怜的阮酥,原来竟如此冰冷怨毒,这个女人,还是不惹为好。
印墨寒轻蹙眉心,对阮酥拱了拱手。
“是在下多言,告辞。”
阮酥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扶住梅枝,十指猛然扣紧,柔嫩的花瓣在她掌中被碾碎。
印墨寒,还记得当初我说过的话吗?他日我阮酥翻身之时,便是你印墨寒遭殃之日。你且好好留着这条命,终有一日,我会来取。
出乎意料
正月初二,本是诸位女眷携夫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然京中的豪门贵胄女眷们却不着急回去,只在卯时一刻便从各府出发,只为赶在宫门开启之前来到宫外,毕竟进宫觐见太后可是无上的尊荣,京城官员一百八十大户,往常能收到宫中帖子的不过五十余户,考虑到颐德太后年岁渐长,精力不济,今年内务府便缩减了范围,如今发出的帖子不过二十四张,而阮府便是其中之一。
昨日又下了一场雪,现下雪虽然停了,可气温依旧寒冷噬骨,加上黑黝黝的天,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出门的好日子。
虽说府中马车铺着厚厚的羊皮地毯,车中各处也置着大小不一的暖炉,然随着丝丝冷风从车门缝隙窜入,还是冷得朊絮牙齿直打颤。万氏看着心疼,直把自己手中的暖炉塞到她手里。
她慈爱地抚抚女儿的发髻,看着阮絮若牡丹花般娇美的脸盘,温声道。
“我的儿定是京中最美的那朵花。”
阮絮的脸色却没因母亲的这句赞美舒缓开来,她蹙了蹙眉,靠进万氏怀里,撒娇。
“娘就知道这样诓女儿,不说清平能不能来,光是前面车子里的那个,怕是要把女儿比下去了!”
她声音娇甜,透着无限委屈。今日赶早顾不上梳洗,她便打发身边的丫鬟去盯着阮酥,只看她有没有乖乖地穿上自己特意请人赶工出的紫底金纹缭绫鸾袍,可惜稚儿那蠢丫头,盯了半柱香功夫才匆忙回禀什么阮酥大早就去老夫人那请安了,没有撞到。
阮絮心内惦记,梳妆完后便也打算去梁太君处请安,关键是瞅瞅那贱蹄子到底有没有穿上那件衣裳才能心安,偏生万氏这个心疼女儿的一脸笑意来阻了她的路,只道今日老夫人免了大家的问安礼,一会在门厅外会面即可。
缠不过万氏的百般呵护,阮絮只得乖乖和母亲用了餐,等母女倆到了门厅处与众人会合时,梁太君和阮酥已经一起上了马车,她父亲还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指责万氏这节骨眼上行动悠缓不知轻重。
当下万氏也不乐意了,领着女儿径自上了第二辆马车。阮风亭无奈,只好和儿子阮琦一样裹了雪帽上了马。
一行人这才向皇宫奔去,眼看那巍峨高耸的宫门近在咫尺,阮絮再也忍不住,从万氏怀中坐起迅速拉开了车门,一时间冷风呼啦一下闯了进来,饶是如此,还是看不到阮酥一丝分毫。
见爱女面有失意,万氏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招呼外面的丫头合上车门凑到她耳边轻道。
“我儿勿急,娘自有办法。”
阮絮浑身一凛,正要细问间马车猛然停下,如此同时阮风亭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马上就要开宫门了,你们好好准备准备。”
宫门开启时,各府下了自家马车便分上了宫中备下的轿辇车马,阮府四个女眷被安排了一辆马车,而阮风亭等其他男眷则在太和殿时便止步,转为另一个方向去拜见嘉靖帝。
阮絮这才有机会打量阮酥,她今日打扮得也颇为明艳,一改往日在府中无依可怜的清寡相,头戴芙蓉宝石发簪,额间一颗美人玉,耳畔流苏金珠耳珰,唇不点含珠,眉不描自媚……从头到脚彰显着大家嫡女的风采和雍容,哪有平素半丝不祥病态。
只是也不知是畏冷还是故意,阮酥从始至终紧紧裹着一件长及脚踝绣着素月领口镶着白色狐毛的红色袍氅。如今入了马车也依旧不卸下,到让人看不出她里面的风景了!
阮絮暗恼梁太君偏心给了阮酥那么多好东西,偏生阮酥这藏着掖着,更让阮絮百爪挠心,大抵是她的意图太过露骨,只闻阮酥一声轻笑,稍稍动了动脚,只随着她些微动作,那袍氅便顺着她圆润的肩膀懒懒滑下,露出了里面嵌着金丝的橘色齐腰襦裙,只一眼便让阮絮变了颜色。
——她竟然没有穿!!!
这橘色襦裙虽然美,然而她敢保证自己送上的紫色缭绫绝对比它胜几个层次。到底是阮酥察觉主动回避还是为了讨好老太君舍优就次?阮絮目光转了转,见阮酥一脸笑意地打量着自己,明明温和无害的姿态,不知怎么自己却无端涌上一阵寒意,霎时浑身紧绷。
“絮儿?”
万氏不明所以,还以为女儿身体不舒服,关切道,阮絮这才似回过魂来,挤出一个微笑。
“大姐姐今天真漂亮,那衣裳首饰真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衣服饰品更美,人却不怎么样。她这句酸溜溜的潜台词万氏如何听不出来,定睛一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蹄子认真打扮一番确实艳压群芳,她眼光毒,一眼就看出了这些首饰的出处,对梁太君的行为甚是不喜,却依旧含笑夸赞。
“老夫人的首饰如今用在大小姐身上,真是甚美。”
梁太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冷哼。
“若不是你这当主母的不一碗水端平,至于动我这老婆子这些过时的玩意吗?酥儿她娘去得早,但她也是府中的嫡姑娘,若是在外面丢了身份,于阮府都没有好处!”
万氏连连称是,阮絮却脸一阵白一阵红,她平日最好打扮,今日穿戴的都是京城贵女中最流行的花草绣样的首饰头面,和往常最喜明丽的装扮比起来更多了几分娇俏,阮酥的打扮虽然挑不出错,然而在贵女门一眼看去,显然是有些过时的,对于梁太君的责问她心内有些复杂,转念间却也对阮酥将会在贵女中出丑充满了期待。
趁机拉拢
车行了盏茶功夫便停下,在宫侍的引领下,各府中的女眷依次下车进了殿门。
红墙白雪,宫灯粉梅,均在银装素裹映衬下一片热闹,霎是好看!饶是进宫的女眷们都来自京城大户,可仍有很多人目中闪过惊艳,特别是那些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然而顾忌仪态身份,却也不好彰显,生生压下。
阮酥往周遭一看,不外乎都是前世一些熟面孔,这些女子或娇或艳,天真烂漫若梅枕上初绽的花苞,可却都让人不能省心的,特别是——
前头一个着绯色宫装,头戴凤凰展翅钗的女子在路边驻足,显然在等什么人,见梁太君走近,她屈膝福了一福,就老夫人扶她的功夫,随即搀上老夫人的手,硬是挤走了阮絮的位置,惹得阮絮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正是郡主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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