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的心思如此好猜, 她既看中这把刀,又疑心这刀不够好,所以回头看,希望聂先生给予提示。聂先生年纪大了, 在李皎来后就不困了。他精神亢奋地陪同李皎挑刀, 此时嘿笑一声:“成吧!这刀名‘我执’,也是把不错的刀。有醉汉不知从哪个侠客手里买了刀,又送我这里来买酒。女郎既然看中,那在你的刀铸好前, 先用着这把吧。”
李皎:“要是用坏了怎么办?”
聂先生吹胡子:“这刀起码十斤重!哪有用坏一说?”
李皎:“就是从中断了啊。”
聂先生:“不可能!……算了算了,要是真断了,也是旗鼓相当, 遇到和它差不多的。坏就坏了,赔钱就行,不用你们赔刀。”
李皎这才心满意足地让门外等候的仆从们进来,包起这把刀。聂先生看他们主仆动作,若有所悟:“给之前陪你一起来铸刀的那郎君吧?那郎君对你可不错呢。”
李皎:“……?”
“嘿,其实你们当天来送给老叟的包袱里玄铁和陨石的数量,要打造你们所说的那样神兵,是不够的。是那郎君背着你让老叟别告诉你,他偷偷把东西都给来。这么长的时间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李皎心有怅意。
她与仆从们回去公主府上,天依然未曾完全亮。李皎从侍女口中得知郁明匆匆回来一次,没有等到她,侍女们也不知李皎去了哪里。最后时间赶不及,驸马只能随便收拾了一个包袱,留给李皎一封信,人便走了。府门外有雁将军的兵马等候,郁明上马后,众人扬鞭,马蹄高扬,瞬间就穿出了巷子。按时辰算,李皎刚回来,兵马说不定已经出长安了。
明珠听得比李皎更着急,跺脚道:“这可怎么办?我们还要送他刀呢,他人就先走了!”
李皎倒不甚急,她想了下:“幼年时我与兄长出城玩,曾包下一山头种桃花。那山与他们要走的方向近,能让我们绕小路追过去。”
“那我们现在便走吧?”
“不急。我再帮夫君收拾一下行装。他一个男人,忘东忘西,丢三落四,他收拾的行李哪能全面呢?”
明珠心想人家心粗,但耐不住人家江湖经验丰富啊。人家收拾行李,还不比你在行?你可是从来没给人收拾过行李啊。然她看李皎进屋问侍女驸马如何如何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李皎在屋中问起侍女驸马带走了什么,便自己重新翻出一包袱,按照自己的印象往里放东西。
郁明就带走了两身衣服。
以假乱真的关卡过所、可与西域人交换的轻盈丝绸、金银之物、常用药膏……李皎全都一股脑塞了进去。
当她再次出门时,带出了一个大包袱,一把刀,坐上马车,往城外赶去。日头已升至高处,晨间清雾散开,路途看得甚是清楚。红光万丈,李皎坐在车中,扒在帘上往外看。她不断地算时间,算马车如何拐,能与大部队碰面。她不住地催促,希望车更快些。车行了小半时辰,上了山道,忽然听到外头咔擦一声,李皎心里一咯噔。
车夫下车,一会儿抱歉道:“殿下,马车车辕断了。”
李皎下了马车,心中焦急。她将目光放到马上,目光微动,明珠便警惕道:“不行!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骑马追!”坐马车都让明珠心惊胆战,何况骑马?
李皎咬牙,来回踱步两回。她将包袱和刀一股脑塞入一个扈从怀中:“我和明珠上山,看能不能半道上看到他们!你骑马去追人,务必把东西送到郁郎手里!”
扈从应了,翻身上马,一众扈从跟随。尘烟滚滚,他们当即上路,去追那不知道已经走到哪里的大部队。李皎和明珠也没有耽误时间,扈从们刚走,她二人便沿着山道上山。有明珠三令五申,再加上前车之鉴,李皎不敢拿腹中胎儿开玩笑。她一路走得不快,只沿着山缘走,不住往青山碧水下看,希望看到兵马从下经过。
九月至尾,草木渐渐凋零,山中气象不比月前。窸窸窣窣,一路上葱郁稀疏,倒是大片枫红染了半边天,与天上的红日交成一片。此山种满桃树,这个季节看不出什么来。小时候李皎常来山中种树,后来李玉也来。那时候她每次不开心,都来种桃树。每次的难过,这片山都能带给她些安抚。但是等李皎成为长公主后,山也被皇室圈养了起来,她反而不常来了。李皎曾想过等桃花开时带郁明来看,不过每次都没赶上时间。眼下她走在枫叶中,焦急地一眼眼往下看,不知自己的夫君在哪里。
一山五峰,重叠蜿蜒。山的更高处,李玉与中常侍站在山顶,看着大片风光。皇帝陛下在朝臣走后,便私服出了宫。中常侍心中疑惑,想陛下并没有吩咐罢朝,那便是说他们一会儿还得在早朝开始前赶回宫。那陛下这么突兀地出宫这么短的时间,又只是站在山顶看风景,有必要吗?
李玉忽然捂着额头,指着下面一个方向:“朕有些眼晕。你看看,那个人影,看着怎那么像皎皎?”
中常侍忙上前,顺着李玉手指的下方去看。他看到山路上有两个蚂蚁般大小的女郎在行走,在寂静的山路、黄绿交织的景象中颇为明显。那两个女郎走得很慢,为首的女郎背影清矍,广裙若仙,再加上走路的那个姿势,猛一看,还真有些像长公主殿下。
中常侍震惊:兄妹二人一声不吭,都跑到同一座山头看风景,不太可能吧?
距离有些远,他也看不清那个到底是不是长公主。但他很快不用烦恼了,大地传来震动声,咚咚咚,震声如雷如鼓,一众军马扬尘,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大批军队从山下过,浩荡如长河汹涌,波涛滚滚拍案。那军队行进的速度如卷大风,视野中只看到浓烟翻浪,什么也看不清。然不知什么缘故,到山下的时候,军队的行进突然慢了下来。
中常侍揉揉眼睛,看到了猎猎红披风,为首的女郎长发在风中扬起一尾。那般鲜明!他一把握住陛下的手,兴奋地指给陛下看:“那是雁将军!居然是雁将军!天啊我们居然看到了雁将军!”
李玉的手被激动的中常侍抓着:“……”
他被晃得一阵头晕。
李玉:“她是你父还是你母,你见个面而已,至于这么高兴?”
中常侍:“……”
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过度兴奋,忙收敛住,把手放下,又变回之前恭笑赧然的样子:“奴羞愧,奴是为陛下高兴啊。”到这个时候,他常日跟随陛下,哪里还不明白李玉站在这个山头一直看,并非看风景,而是就等着下面兵马过去的刹那时间,雁莳小将军惊鸿一面,能映入李玉脑海中。
有时候,陛下这温水煮青蛙的爱恋,看得人真是着急。中常侍不能明白,就算陛下大限将至,他到底是皇帝啊。普天之下,皆是他的人。他想要一个女人,何至于这般冷眼旁观?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连一点争取努力的意向都没有。
中常侍真是急死了。
他想到陛下的病,不觉心中酸涩,想陛下是不愿连累人吧。新上任的中常侍情感丰富,李玉发个呆的功夫,中常侍已经低头抹泪了。
李玉:“……”
李玉面无表情:“朕还没死呢,你哭什么丧?”
中常侍:“外有豺狼,内有猛虎,陛下劳心劳力,积劳成疾。奴是为陛下你哭的啊……”
李玉面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心底又几分好笑。他自己还没如何呢,中常侍何至于比他还激动?中常侍不停地掉眼泪,掉得李玉都没心情看风景了。他好气无比,又很莫名,想我至于悲惨到这个地步吗?李玉咳嗽一声,想忍住嫌弃,劝两句中常侍莫哭了。他没有说出话,因在开口前,乍然听到了天地间悠然传出的清音。
清音燎撩,遍布山野。
李玉一怔,想到什么,猛地低头,往自己先前怀疑是李皎的山下女郎的方向看去——
“殿下!是驸马,驸马!”当山顶人看到军马停下的时候,明珠这边也看到了。
李皎挨过去与明珠一道看,黑压压的人如尘埃般看不清谁是谁。李皎努力地往兵马前方看,她依然看谁都像郁明,看谁又都不是郁明。她心中焦虑,想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怎能还是认不出郁明呢?
距离太远了啊。
军队即使从山下过,然离这山,到底也有距离。
明珠手呈喇叭放在唇边大喊:“郁郎!”她又蹦又跳,往那边挥手。
她的喊声惊飞了山中鸟雀,让山顶的李玉主仆听到。喊声在山中回荡,却传不到另一边去。明珠累得不行,喊了两声就停下来,目光惆怅地看着那批军马。她觉自己这边看人都模糊不清,更何况郁明那边抬头看。即使他们驸马是千里眼,大概也只能看到山顶,看不到山沟沟这里了。
李皎从怀中掏出一把长笛,放于唇边。
明珠惊喜地望着公主,听到清灵乐声从李皎唇边溢出。音律之声飘荡于天地穹野,比人单纯的喊声传得更远。那乐声娓娓动人,如跳舞般,聚在一起,又分开。重重叠叠,一波赶着一波。
枫叶飘落,落在二人身上。艳红如血如雾,随着笛声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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