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外部声音, 都被郎君自顾自屏蔽。
直到他真挚地捧着玉瓷的手,被下方伸出的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抓住。林白手一抖,手中玉瓷落地。他一慌,反手向下要去追自己的玉瓷。他视线往下走,白色瓷器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消失在云雾中,一点声儿都没听到,鲜血淋淋的骨瘦长手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抠进他手背,他手当即被长指甲划出了两道血痕。
那血手,那从崖底冒出来的惨白色脸,那长发飘飞女鬼噙血,阴森地冲他爬来——林白一个哆嗦,吓得坐倒在地,大声惨叫:“妈呀鬼啊!”
他内力充盈,一声凄厉喊叫,整座山的鸟雀都被吓得飞了出来。那叫声绕梁之余,林白不忘扯着袖子往上挣扎,要把这抓着自己手不放的女鬼踹下去。
但是女鬼好坚决!
抓着他一只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怎么都扯不下去!
女鬼声音虚弱可怜:“救救我……”
风声呼呼,在崖口更大,将女鬼的声音传得跌宕起伏,听在耳中更是飘虚诡异。林白惨哭,跪下与她对求:“阴阳两隔,我们不同路啊,我如何救你啊大姊?大姊,你定是找错人了!我平生只有被人害的时候,从没有主动害人的想法!冤有头债有主,你干嘛找上我啊?你、你要是没钱,回去我多给你烧烧纸,你去找你的冤家报仇吧好么?”
风太大了,杨婴耳膜出血,救命恩人说话,她只能听到“嗡嗡嗡”。一片“嗡嗡嗡”中,她费劲地捕捉出一句话:“你定是找错人了!”
杨婴大急!漫山遍野都是想杀她的人,唯一一个有可能救她的,竟然不愿意出手吗?怕惹上杨家?
她急切道:“我没找错人!找的便是你!你不用怕人报复,他们不敢张扬,不成气候的!”
林白打个哆嗦,心碎无比:“你真的找错人了啊……”
女鬼执拗地掐着他的手。
有时候被吓着吓着,就不那么怕了。林白蹲在崖口,与这只女鬼商量:“鬼娘子啊,你肯定找错人了!不然你知道我是谁么?知道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他良久没听到回话,心中稍慰。双方对话半晌,那女鬼除了固执地对他的手又掐又抠,好像也没有别的本事。林白心中一动,低头好生打量女鬼,想莫非是人?
他正踟蹰时,听到下方再传来一声微弱女声:“林郎,救救我……”
林白身子一颤:她真的知道他是谁?
他一咬牙,另一只手握去,抓住女鬼那只满是血的手。他毫不费劲地将女鬼拉了上来,人有实质,有影子,说明是人。林白把人拽到了空地上,发现此女除了血迹斑驳,面上血污下,眉目似几分眼熟。因对方身上伤势太重,林白一时无法下手。
林白耳朵一动,当他不再关注他的露水时,他终于听到了山上到处的人声、脚步声。他们在夜中举着火把搜山,大约是在找谁。
林白站起来,想去探查下情况。他刚动,撑着一口气躺在地上的杨婴便以为他要丢下她不管。她心中恐慌,方才听出林白的声音,几分庆幸,几分后怕。庆幸林白不是兄长的人,后怕林白身份特殊、不想插手他们这桩事。她心中惊怕十分,发现林白欲走,扑过去抱住对方大腿不放。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这样抱人大腿,咬紧牙关不放开。
林白:“……”
他挣扎中,头顶一滴清露,滴答,落在他眼睫上。那滴他等了大半宿的露珠,于这般惬意的姿态,落下来。水光清澈,眉目瞬时清明。
林白:“……”
天地都静了。
他的心也碎了。
林白气得全身发抖:“我的露水……”
他咬牙切齿:“鬼大姊,我与你命中犯冲对吧?!”他恼恨踢过去一脚,以他的体力,若他真要对付不通武功的人,真不至于挣不开。然青年抬起脚,俯眼看到攀爬着自己大腿的女鬼,又硬是没狠下心肠。
林白天生心善又心软。
抱他大腿的女鬼没了动静,垮着肩膀,奄奄一息地与林白一道,空看天地清寂。林白深吸几口气,蹲下去,戳了戳女鬼的肩:“鬼大姊?”
他想了想,扣住对方手腕,费力地将她从自己腿上扒下来。清色月光下,他将女郎抱在怀中,抬袖子替她擦面上的血迹。越是擦,林白的眉扬得越高。苍白似鬼的女郎在昏睡中也蹙着眉,不安至极,口中不住喃喃:“救我……”
“我兄要杀我……救我……”
林白眸子骤缩,按着女郎的手一顿,那女郎反手,再紧紧抓住他的手。
这样执着的生命力,坚韧不拔,惹人敬畏。这样的执拗,让他想到当年,自己被父亲迫杀的惨状。原来天下的亲人,狠心的豺狼,有时候都是有共通性的。
林白长睫一颤,低下眼睛,再认真地去擦女郎面上污渍。他擦了这么久,终于彻底看清楚女郎的容貌。眉目温婉,如春花静。这样女郎,林白印象中,是见过一次的。
原是杨婴啊。
林白心想。
他垂眼盯她半天,叹口气,目中温和下来:“算了。碰上我算是你好命。虽然你是杨家娘子,但是你都这么惨了,我不好意思再把你推下不管。”他将女郎背起来,站起身,漫山的搜捕,对他来说都不算事。他撇头,与趴在肩上的乌发望一眼。
寒夜中,山风呼啸,空气中杂留着青草、落叶等气息。气息卷在凉风中,青年背着女郎下山。似是而非的相同机遇,让他对女郎心生同病相怜感。林白不住温柔地安慰她:“你这么想活,就让我看看生命的奇迹吧。”
时至后半夜,天气凉澈,林白救了一面之缘的女郎在山中行走,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当朝天子李玉,正在宣室殿接见朝臣。
李皎夫妻来到宫中时,被早已等候的黄门领去宣室殿。宣室殿灯火通亮,二人进去入座,郁明发现之前与自己在杨府门前交手的执金吾左中候也在座。同座的还有其余臣子,文臣武臣十来人,其中郁明唯一能叫上名的,只有靠近殿门冲他挤眼睛的雁小将军雁莳。
李玉道:“一道坐吧。诸臣都是来谈杨家事的,不妨都说说。”
众臣微凛。
李皎悄然瞥一眼兄长漠然的面孔:兄长勤政,是大魏的共识。大魏三朝皇帝,没有任何一任皇帝如李玉这般,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政事了。李玉没有爱好,没有朋友,大约也没有爱人,他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宣室殿坐着,批奏折,见臣子。
以至于到了后半夜,朝臣来宫门前求见陛下。他们发现陛下根本没有疲累困顿样,陛下不可能专门等候他们,只能说陛下大约是到了这个时辰,仍没有就寝。人在宣室殿,依然与奏折共生。
臣子们真心实意地劝了一番陛下不必这么拼命:大魏难得遇到这么一个严肃认真不胡闹的皇帝,不像前两代皇帝总时不时给他们一顿鸡飞狗跳般的惊吓。他们无比爱戴这位陛下!希望这位陛下长命百岁,一直做他们的主君!
之后才谈起杨家的事。
廷尉将一桩桩证据摆出来,把公主府上送去的那位女先生带上殿。廷尉基本说清了杨三娘与凉国不清不楚的关系后,李皎出面,将博成君在自己府上的事情说出。众臣哗然,长公主却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会不会一切是杨家大郎的布局?杨家眼看被朝廷查,杨大郎推出了杨婴顶罪。
执金吾再汇报。今晚杨大郎出逃的事,也放到了明面上。
众臣各执一词,争吵又交流。李玉一言不发,看在李皎的引导下,他们意见慢慢整合:先封锁大魏所有关口,擒拿杨大郎回京问罪!
李玉:“爱卿们谁愿往?”
诸臣再次一番热烈讨论。
李皎跽坐于只比陛下低一头的方榻上,在听到李玉不冷不热的问话后,她心中有念头窜起。但在那念头涌起时,纠结踟蹰又覆上。她想到善始善终,这些臣子中,谁最先负责杨家的事情,谁最先清楚杨大郎的阴谋,谁就是那个最合适出京追人的人。但廷尉与执金吾都是被她引导着去查杨氏的,真要论对杨家事知根知底,他们还不如自己府上的侍女明珠。但明珠一个女郎,又只坐在幕后,没有正面和杨大郎打过交道,是不方便出京协助朝廷追人的。
那么,最合适的那个人,其实是郁明。
然而……郁明是她夫君,不是她下属。
她既不能强迫他,又并舍不得他离开。这次与上次长安追捕不一样,上次只要洗清冤屈,郁明随时能回来公主府。而这次,郁明要是去凉国的事,时日多久无法估计,路途会遇到什么意外无法衡量。她又怀有身孕,又初初开始依赖自己的夫君。郁明一走,山高水远分离长达数月……她情感上,有些不愿那个走的人是郁明。
火光贴面,李皎低着头左右摇摆。她手指扣着手心,纠结不忍。她心神如墙头草般左右摇摆时,忽发现空气静了下来。身旁有人影站起来。
李皎抬头去看。
她与诸人一般惊讶,看到灯火明光浮照的氆毯上,玄色武袍的挺拔青年站了起来,走到了殿正中。他低垂着眼,与李皎瞪大的眼眸对望一瞬,便移开了。李皎的指甲在手心抠出了一道血痕,她听到郁明立在大殿中清晰的低凉男声:“陛下,臣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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