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半个月秋雨终于停了,皇帝似乎也一扫阴霾,穿着月白色银丝暗纹的团花长袍,头勒玉带,一条长腿劈在宝炕床之下, 露出里面明黄色绣团龙的裤子,足踏同色高帮长靴,薄唇含笑,一边听季雍读折, 一边朱批着折子,一样儿也不耽搁。
见陆敏进来,季雍先就笑着叫道:“陆姑姑!”
陆敏亦是笑问:“季先生的婚事办完了不曾,怎的也不见你一颗喜糖?”
季雍得陆敏全部的身家银子,才能抱得美人归,合上折子道:“几颗喜糖怎么行?等皇上肯放姑姑出宫的那日,季某与内人定然要摆酒一桌,谢您的大恩大德。”
见她至,郭旭便招呼着人开始摆饭了。
赵穆茹素,菜不过荸荠圆,烧笋,以及用绿豆芽,韭菜心、粉皮,芽笋丝等拌成的合菜,颜色倒是花花绿绿,但于陆敏来说,未免素淡。
另有一窝热热的鸡汤焖鸽蛋,还有一份郭旭老娘最擅做的火腿蒸蛋,大约是郭旭自己做的,只一盅儿,他亲自端了过来,捧给她吃。
赵穆还在洗手,漫不经心扫了陆敏一眼,她两边小脸颊儿分外的红,乖乖坐在那儿。他不动筷子,她向来是不会先吃的。
“郭旭中午就到前殿伺候,你这一下午,跑那去了?”赵穆问道。
陆敏端起碗一笑,素净净的小脸儿叫碗遮了半拉,唯露出两只圆圆的小鹿眼儿眨巴着:“奴婢去了那儿,皇上怎么会不知道?”
赵穆挟了枚鸽子蛋给她,看她两根筷子一挟挑开,先舔了筷子上沾的蛋黄,才两排银牙细细轻咬,吃的极为香甜。
每每别人食荤腥,他看到了总会觉得不适,但她食荤腥,他却会有种馋欲与满足感。
“朕是真不知道。”赵穆道:“如今在这皇宫里,你是自由的,朕不会再派人跟着你了。”
大概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没有人刻意跟着她了。
赵穆也说到做到,放塔娜入宫,给陆轻歌看了一眼,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陆敏不敢再碰赵穆的底线,当然不敢说自己去看陆轻歌了。
对坐着吃完饭,赵穆还要读半个时辰的折子,然后再去校场。
陆敏今夜不该司寝的,却一直在寝室的隔间里等着。约莫快入更的时候,赵穆回来了。
皇帝的寝室其实分外的小,除了两张床,一张供桌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左看看右看看,坐到了对面陆敏那张小床上。
彼此相对着睡惯了,一个人总有些不习惯。
闭上眼再睁开眼睛,小麻姑就在地上跪着,她今天格外殷勤,双手捧着一双葛屦,来掰他的脚,是要他试一双葛屦。
赵穆伸了脚过来,笑道:“诗经云:纠纠葛屦,何以履霜。落霜的十月,你怎么做了一双葛屦?”
他是练武之人,喜穿这种葛绳编制的麻鞋,但身为皇帝,宫里御制的鞋子里很少有葛屦。
陆敏道:“奴婢记得前两天皇上曾说,朝事繁难,明儿您要亲自往终南山去寻访世外高人东山先生霍汐。因怕他见您穿着华丽而拒之门外,遂早早命人做了葛布衣放在隔间里,以备明日穿着。
奴婢想,穿葛衣而着锦履,上轻下重,东山先生会觉得您流浮表面,是不会出仕的。所以特地给您做了一双葛屦,以备明日穿着。”
除了朝中有官爵的宰相外,很多皇帝喜欢有个布衣丞相。这种人大多身怀绝才,但又不愿出仕,自然需要皇帝诚恳相请。
当皇帝施政,大臣治政时,他们会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给予很公正的建议。
这就是布衣丞相的可用之处。
赵穆上辈子就曾请过霍汐,整整请了三回,但他只在宫里呆了三年,就去云游四海了。赵穆反省,觉得总是自己那里做的不够好,这辈子格外在意,所以早早命人备了葛衣,却忘了还该配备葛屦。
若能投圣心,其实很好分辩。虽皇帝依旧面色如常,但嘴角已经翘了起来,眼梢眉角也满满的赞许:“倒是小麻姑最有心,我明日记得穿着就是。”
陆敏见果真投了皇帝所好,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圣贤又何尝不是,皇上是勤政爱民的仁君,两生谨于杀戮,东山先生定然会出仕的。”
这话一出,赵穆的脸却变了。原来,上辈子之所以那霍汐愤然离开,恰就是因为赵穆造的杀戮太多。
在霍汐看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君王必要仁爱,众生皆可教化,不能乱造杀孽。
但赵穆却不这么认为,他向来秉承一种观念,就是杀。
兄弟有异心,杀。大臣惰政,杀。百姓有奸恶偷盗,统统杀之。
如此一来,果真门户清净路不拾遗,但除了百姓之外,六亲剐净,朝臣惧伏,到他死的时候,身边除了郭旭和傅图,再无贴心之人。
此生赵穆虽时时提醒自己好生,但黑心是其秉性,又如何能改?
他闭眼许久,传了郭旭进来,吩咐道:“秋刑斩缓,待朕请完东山先生出仕后,再行死刑。传朕的话,后宫之中从明日起斋戒,三日之内,不得杀生。”
有他这句话,陆敏就放心了。她又替陆轻歌争到了三日活命之期。
赵穆轻拍了拍枕头,示意陆敏上来睡。陆敏也不扭捏,褪鞋躺到了外侧,一丈长,六尺宽的龙床就在对面,俩个人却挤在一张三尺宽,半床半榻的小木炕上,外面依旧是滴滴嗒嗒的雨声,围裹出一个分外安详,温暖的小天地来,两生都没有过的安全感,整个世界都被蔽在这阴雨之外。
“许善那个人,最善捧高踩低。当初之所以我肯用他,一来是郭旭太软弱,麟德殿需要一个老人,再就是,唯有他心中无正义,无公道,只知媚上,我需要他来护着你。否则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怕你在后宫里要受冤枉气。”赵穆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陆敏的手,低声嘱咐道:“凡有事,尽可找傅图,我把他指给你,若许善有异动,可叫傅图立杀之,斩前不必报我。”
陆敏道:“好!”
不过出门三天,赵穆忧心忡忡,总觉得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像个陈年老太太一般,絮絮叨叨个不止:“你之所以不愿住在麟德殿里,大约是因为避我,觉得我让你不自在。打明儿起我又不在,这大殿里无人能越得过你,那宫女房就不必回来,夜里仍住在这一处,好不好?”
陆敏嗯了一声,两指慢慢揉捏,洗过许久仍有一股粘滑,似乎是陆轻歌腿上那渗出来的脓血在指尖挥之不去。
雨声催人眠,陆敏只侧了半个身子在床上,意识游入梦境的一刹那,全身松懈,整个人便要掉下床。
赵穆滑入梦乡,通明的烛火下敬帝手持剃刀,一刀还未剁下来,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几欲滑落的陆敏,将她抱放到里侧,闭目在她身边坐了许久,转身躺到了对面的龙床上。
*
次日一早,皇帝葛衣葛屦,微服往终南山去请东山先生了。
帝一离宫,麟德殿的婢女们便如马放了笼头,顿时恨不能跳起来撒欢儿。
几个不当班的姑姑全出去了,一瓦溜水的宫女房,唯有个陆敏和春豆还守在那冻死人的屋子里,相对着下五子棋。
不一会儿,许善来了。赵穆带走郭旭,他就是麟德殿第一大太监,进门便笑的分外和善。远远叫道:“陆姑姑,您是皇上心尖尖儿上的人,就该舒舒服服的躺在皇上的寝室里,这宫女房一冬不生炭炉的,莫要冻坏了您。”
陆敏笑着指了春豆儿去泡茶,请许善坐了,笑问道:“但不知许公公为何而来?”
许善关紧门窗,小声道:“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姑姑您的烦心事儿。”
☆、李禄
陆敏抓着棋子的手一怔, 一笑:“瞧公公说的,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儿。”
许善伸着五指道:“要说陆娘娘,当初满宫无人不恨的, 可如今落到难处,又疯又颠的, 又无人不怜。
咱家看她疯疯颠颠屎尿不禁的,也替她难受,这不,咱家想冒着被皇上搬脑袋的危险,与姑姑行个方便, 把陆娘娘想办法从宫里弄出去。”
陆敏还在玩棋子,再问:“公公想怎么把她从宫里弄出去?”
她垂眸时的乖巧与无助,五指纤纤玩弄那黑白相间的小石子儿,一股我见犹怜的姿态。小丫头长成了娇艳端姿的少女,只可惜无缘后位, 身为妖后的侄女,她得替皇帝捧盆端尿壶,直到皇帝厌弃的那一天。
这种没心机,没手段,仅凭那浅薄相貌以供君欢的小丫头, 在毒蛇出没,野兽环饲的后宫之中,简直就像小飞蛾一样,来的快, 死的也快。
许善欠身凑了过来,这种净身早的老太监,离的太近了会闻到一股浓香遮不住的臭气。他悄声道:“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久了,咱家也曾干过这样的事儿,并不算难,只要您舍得花银子,就可以。”
陆敏依旧不动声色:“公公觉得多少银子,才能换她一条命?”
她从入宫到现在,手里有多少银子,这些掌管大太监们隔三差五搜检,都知道的门儿清。所以许善先伸三指,再伸五指。
三万五千两,这就等于将她所攒的银子全都搜的一干二净了。难怪这老太监当初撺掇着她要李密的银子,却原来,他仍是替自己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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