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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行 (休屠城)



雪下的大些就更好了。

进入黑黢黢的山石间,小内侍被拦在他身后,整个天地间似乎就剩我与他,静静的携着风声雪声。

我鬼使神差探出头,在他脸上啄一口。

好看的眉眼,湿漉漉的雪融在眉间,像山泉洗过的玉石,澄澄的泛着柔光。

他遽然愣住,低下头望着我,黢黑的眼里是迷茫和不可置信的光。

抱着我的手都在抖。

身后的小内侍见他不动,探究的问:“殿使,可是前路不好走?”

我脸上热辣辣的,在他怀中挣扎:“放本宫下来,本宫自己走。”

我披着裘衣在地上站定,裹着风帽,摸索着穿行在山石中。

背后的目光炽热又飘离。

我心里头有点得意,有些雀跃,又有些紧张,只是做都做了,也不好再交待什么。

星河苑里也静悄悄的,提灯的小内侍在廊下站定,如意提灯送我进去。

“就送到这吧。”我摩挲着脚步抬头望他,“殿使请回。”

幕天席地,他微偏着头盯着我,而后低下头,轻微的凉意,落在我腮边。

我抓住他的袖角,偏着头脸红起来,支吾道:“你....”

他不敢在唇边游离,只沿着我的颌沿,一点点轻微的触碰。

冰凉的,蜻蜓点水的,落雪似得,羽翼扇过的,温柔。

黑的天,白的地,凛冽的风,簌簌的枯枝,我站在昔日繁花如云的枝下,半拗着头,血滴似得红的一张脸。

沉默的纵容。

马后桃花马前雪

一路往北,南国已是暖风如酥酒,北地仍是余寒瑟瑟。

马车里的供着一只水晶瓶,养着一枝粉桃开的楚楚动人,在汴梁已是姹紫嫣红花开遍,可在北地里,只望见三两枝桃杏,初初绽放花枝。

我以前只知道,山是浅黛精巧,水是碧青清婉,花是嫣红多姿,地是翠绿缀锦。来到北地后,才知山可以绵延百里的韧拔地骨,水是奔腾浓黄的浆血,花是天地最美的点缀,地也可以是浑厚的黄棕肌肤。

阿椮知道我心绪不佳,车马劳顿的路途中还一路指点解说逗我开心,行至大散关,他明显松了口气,送嫁的大臣因为他僭礼与我多说了几句玩笑话,几张恪守礼教的脸已经黑如木炭般难看。

可我们已到了铁马秋风的大散关。

再往前,就是陌生的北宛,身后,是生我育我十八年的家国,于此一城,两国分辕而立。

陪嫁的宫人有些望南偷偷涕泪,又对北宛惴惴不安的思虑。

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上吹风,触目皆是刚苏醒披翠染青的群山峻岭,城下是蜿蜒的清姜河,蜿蜒一路东去。不是小桥流水的纤巧意境,而是实实在在的,金戈铁马大刀阔斧的大开大合。

阿椮携着风帽上来,披在我肩头,平静的道:“在城里多住两日,也算,做个告别。”

他与我并肩而立眺目远望,清冽的风撩起彼此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道是,结发。

我叹道:“春风不肯过散关,常听宫里说,大散关的土地是红色,是因为将士们的血汗经年抛洒于上染成的。”

阿椮抱着肩:“两国征战多年,总算有了平息之日,无忧,你可知史官如何书写你,朝臣如何声誉你?功过昭君文成,绵延千秋基业,垂拱太平之女中豪杰,当年先帝把你封为镇国公主,乃是真命格。”

我摇摇头:“我真想告诉他们,那都不是真的,我只是为了自己。”

阿椮笑道:“任凭他人书写,无忧,过了这道城门,往后,你就是北宛的大宋公主,是我的王妃。”

他明亮的眼熠熠的盯着我,唇角是欢欣的笑:“无忧,和我过一辈子,我以我的生命和热血向雄鹰起誓,让你一生幸福顺遂,安宁如愿。我在,两国安宁,黄发不识于戈,我死,也要尽一切所能维系两国和平,铭瑜和太妃,我也一同如护你一般护着。”

他此刻情意深切的望着我,眼睛里的光芒太耀眼,我微微晃了晃神,半响微笑着回道:“阿椮,你很好。”

他已不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质子,小心翼翼的艰难生存。此时的阿椮,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英气勃发英姿飒爽,胸腔里满是雄心壮志。

原来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的长大。

他朝我指引着北宛的方向:“北宛国土比大宋还要广,多崇山,草原,沙漠,少河流,少耕田,少人口,冬长夏短,但风光一点也不比大宋的差。”

他眺望着那片陌生的土地,长长的吁了口起,十五年了,锁在大宋的雄鹰终于要翱翔北宛了。

我道:“我知道你要带我去跑马,带我去接生初生的小羊羔,带我去雪山上摘雪莲,我听你这些年念叨了这么多遍,耳朵都已生茧了,这下可好,等到北宛把这些事做完,总算耳朵能清静清静一回。”

他回头笑:“无忧,我若不是知道你是藏在深宫的公主,一定以为你是哪家泼辣的小娘子,牙尖嘴利,这么多年我寻思下来,可是谁教你的,嬷嬷们都不是要管束着你端庄淑雅的么?”

宫里的嬷嬷,都是摆着看的花架子,没有指派,哪里敢来管教。

我不愿再追忆往事,只笑着道:“可都是被你教的,从小到大,你可把我当公主看待过?”

他幽幽的扭头道:“我一直把你当我最亲近的人看待,无忧,你不知道我有多...”

他的脸严肃起来,欲言又止的望着我。我止住笑,望着他:“回去吧,风大了。”

北宛的使者已经在大散关外,北宛的第一城赤水城驻下,仪仗在大散关停了两日,便跨过了大宋的疆界。

我不由得回头望了眼,马后桃花马前雪,如若有来世,愿我为一花枝,只开在无人的荒境,生死由天,独自芳华,再无纷扰。

马后桃花马前雪

北宛王庭混乱,并没有正统旁支血脉之分,此时北宛王病重,阿椮的几个兄长和叔父争夺的厉害,其中以长兄乌邪奉来的声势最为浩大拥戴最多,阿椮此时回北宛,无非是在混乱的局面中又插了一脚,惹人讨厌。

只是颇忌惮我的身份,不敢太明显。

北宛王族原是中土北境的一个小国,在前朝乾时,数百年时间一直悄悄扩张,吞并了北地数十个部落,乾末局势动荡,北宛趁机一时发势建国,盘踞了北地千里国土。乾亡后,宋立朝,先祖屡次带兵征战北宛想要收回旧乾国土,却数次战败,不得已偃旗息鼓,但两国俱是元气大伤,宋有绵泽沃土千里民生恢复甚快,可北宛却一直不得生机,因此北宛名上降为宋附属国,按岁纳贡,宋每年向北宛开边境互市通商。但暗里两国地位并存,不分臣主。这也是为何北宛派阿椮来宋当质子,两国一面互通有无,又一直陈兵边境开战的原因。

此时北宛派来的仪仗声势并不隆重,乌邪椮在马上皱眉望着北宛仪仗,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轻轻摇了摇头。

北宛境内,近南之地城池颇多,集市兴旺,这处原是旧乾之地,现已作为北宛最重要的一块耕种区域,但也是陈兵最重监管最严之处。往北行去便换了模样,水草肥美之处俱做草场,民众游牧为生,放羊养马,是北宛王帐最看中的兵力战马之所。

北宛王帐驻在牙子海边的日月城,是一处风景极佳之所,城边的月亮形状的牙子海幽深若蓝宝石,近旁的雪山峻拔如天柱,日月城全体通白,在日下闪耀出白色的光芒,与雪山的雪光遥相辉映。

阿椮立在城下仰头凝望,而后久久跪地以头相触。

我吁了一口气,望着站在一旁的一群褐裘批肩仰头默然的男人,其首一位年过三旬,面庞深邃目光灼灼的望着跪着的阿椮。

那是乌邪奉来,此时大步迈上前拉起阿椮,拍拍肩膀拥抱。

我下轿辇,宫人扶着我往前,乌邪奉来咧出一口白牙,热情的道:“我是阿椮的大哥乌邪奉来,公主也就随着阿椮唤我一声大哥罢。”

我恭谨颔首:“无忧见过大哥。”

他哈哈大笑:“久闻大宋的镇国公主乃是天下无双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阿椮能娶到公主,是他,也是北宛,几世累积的福分。”

我羞涩道:“不敢。”

他携着阿椮,指引着我一一面见其他人,带我和阿椮入宫见北宛王。

北宛王病榻已久,此时强打着精神坐起,一见阿椮,老泪纵横不断叹息,阿椮埋首在他膝前,呜咽的叫了声:”父王。”

“我的好儿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北宛王拍着阿椮的肩,“父王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阿史那,她临去前一直求我把你带回来,我也一直没有做到。”

阿椮泣不成声。

他本是北宛王最受宠的小王子,生母是北宛王最宠的王妻,却因是宋人在北宛没有母家势力。在选王子入宋时,所有人都默默的指向了乌邪椮。自此数十年,再也没有肯让阿椮回过北宛。如今回北宛,昔日故土,已成陌乡,只有鬓发虚白的父王,成全他最后一点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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