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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行 (休屠城)



年轻的将军迟疑道:“如若有要事,请殿下差遣奴仆回宫,连日阴雨,官道已是泥泞难行,若半途下起大雨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掀帘而出,居高临下的问他:“敢问将军名讳?”

他清亮的眼迟疑一顿:“卑职羽林武义郎孙锐,奉命芙蓉川守护殿下安危。”

“本宫着你护驾回宫,不得有误,立刻出行。”

孙锐皱眉:“只是内都司有令...”

我冷笑:“本宫堂堂正正的国之帝姬,圣上封号镇国公主,在吾家的地盘上,也要听人指派不成?你一个武义郎,圣上封你的官职给你的俸禄,是听官家的旨意?还是旁人的旨意?”

“小人不敢....”

“送本宫回宫。”

再没有比这更漆黑的夜,没有比这更难行的路。

风在呜咽,林里虫鸣兽哮,四野无一点光亮,只有沉默的火把,和我沉在冷水中的心。

我控制不住心里无数的猜疑和慌乱,无比想有一个可以让我镇静的怀抱和笑容,摒除所有恐惧和害怕。

这笑容的主人,把我诱惑出宫,抛我在恐惧里沉浮。

相国寺的钟声在半道响起。

悠长浑厚的钟声低低的鸣动,长长颤抖在沉寂的夜里,再狠狠的撞击,抛出声重重的尖鸣。

一瞬死一样的寂静。

成百上千的钟声跟随其后,撞击出重重叠叠此起彼伏的长吟,汇集成振聋发聩的哀鸣,汴梁四百八十寺,此夜,都以这悠远的,低沉的钟声向天下宣告。

国丧。

父皇,驾崩了。

林里万鸟怵飞野兽低鸣,远远的哭声卷着风啸刮过耳边,呜呜的盘旋在林里。

我的心已成齑粉。

身边的宫人伏身深跪,放声哀哭,窗外的御林军怔怔相望,仓皇下马,朝汴梁摇摇跪泣。

父皇。

驾崩了。

雷声滚滚,我立于瓢泼大雨中,仰天想,今天,立夏了。

御街白灯如昼,仓皇的朝臣哀哭着急急奔向宣德门,我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什么都一清二楚。

打马在人群中驰骋,横路里闪过一个人影,把我拦住。

是乌邪椮。

他看我一身湿透,身后跟着数名羽林军,贴近对我道:“先帝驾崩,大皇子柩前易斩縗以衮冕,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软禁,公主如何要回宫去。”

“父皇驾崩了。”强撑的硬气在他的目光中消散殆尽,我木木的道:“我爹爹死了...”

“昨夜宣德门内一场恶战,公主几位母舅已然进了大理寺,当务之急,先探清朝中形势,再图谋回宫。”

“我什么都不知道...”握紧缰绳,四顾茫然:“我要进宫去,问个明白.....”

夤夜,凉夜,白幡飘飘的皇宫。

如意在宣德门前。

他雪白一张肃穆的脸,披着麻衣眼神绵长的望着我,缓缓对旁人道:“伺候公主换丧服,往福宁殿祭奠。”

我失魂落魄,一身狼狈的伫立在他面前,轻抖嘴唇,哑着嗓子道:“如意。”

我花尽力气去爱的人,此刻只是淡淡的道:“公主节哀。”

所有的泪都在雨夜里流尽,所有的过往都随着泪水消逝,我无法述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拥有的所有都已山崩地裂,露出本来嶙峋的面目。



目可视,却不见人影,举目是白幡飘撞燎灯惨明,耳仍聪,却不闻恸哭,入耳是父皇慈声唤我乳名。

我木木的穿行在斩衰哀容的人群,每走一步都是槌心的疼,我不信那小小的匣子里躺着是我的父皇,正当盛年的父皇。

跪在灵柩前的新皇哭的椎心泣血,肝肠寸断的皇后见我来,声音沙哑的一把抱住我:“好孩子,你的父皇....”

良辰美景,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断井颓垣,何妨长泣挽冥联。

如果哭不出来,要怎么办。

我心里一波滚烫一波冰凉,扑在棺椁前,用力推搡着厚重的棺木,哑着声音道:“我要看看,亲眼看看...”

“父皇只是睡着了....”

他阖着眼,静静的睡在金缕玉镶的棺椁中。陌生又熟悉的一张脸,

“父皇...你起来应儿臣一声罢...”

明旌幢幢作响,招魂声声缭耳,无论我如何央求,他始终不肯应我一声。

已有细纹的父皇,抱着我玩耍的父皇,对我慈爱笑着的父皇,他或许不是一个明君,他不是一个好帝王,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我而言,他就是我最好的爹爹。

什么怨,什么嗔,全都不要了,只要他肯从里坐起,含笑抚我的发道一声:“好无忧,父皇在这儿。”

我脑里一阵冷热翻滚,头痛欲裂,对着身边所有望我的人,嘶哑着指向棺椁:“圣上龙体康健,因何而崩?”

皇后大哭道:“大行皇帝忧心国事,心悸而亡。”拉着我手,“无忧,你的父皇,是位好君王,最后一刻还劳苦在在江山社稷上。”

四周的痛哭声高高迭起,我寻找着母妃和铭瑜的身影。铭瑜哭的两眼红肿,扑进我的怀里:“皇姐。”



纵使相逢应不识



天已明,曦光从窗棂见投射在大殿里,外头渐渐升起明霞万丈。

连绵的阴雨,终于过去了。

耗尽全身唯一点力气,我扭头望着霞光中衣袂翩跹的人,而后沉沉的栽在地上。?

?沉沉浮浮在冰冷的水中飘忽不定,无枝可栖,四肢百骸都被烈火烘烤,痛不欲生。又置身在荆棘丛中,衣裙肢体都已划的血淋淋的,我追赶着前方的背影,努力嘶叫,却听不见自己的一点声音。

旷野里有父皇的脸,俯在天空望我,渐渐被风吹成齑粉散去。又见蹒跚学步的孩童,咯咯笑着朝年轻的帝王扑去。

等触到一丝衣角,脚下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呼啸着往下跌。

不要啊。

全身都在尖叫,不要。

一只微凉的手攥住我,抚摸着我疼痛欲裂的滚烫额头,而后落下一点清凉的触感。

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谁,却又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停在舌尖,却总是递不出去。

好累,好痛。

有什么东西撬开唇齿,温热的苦感漫入嘴间,苦的舌根发麻。

不要,太苦了,我要吃甜甜的。

呜咽两声,把那苦涩的液体挡住。

抱我在怀,是好闻的味道,熟悉的哼唱声哄着我,而后覆在我唇上,一点点扫开我的唇舌。

温热的柔软递进来,甜津津软乎乎。我抓着他,要把自身的高热通过那舌尖散出去,要汲取清凉的水,来缓解身体的疼痛。

温柔的,缱倦的,柔软的,严严的贴合着我,再离开。

别离开啊,求你了。

追逐的甘甜,又贴近我,滑进唇间,渡过一口苦涩的液体。

甜和苦同来,只能一起接受。

一口一口,甜的口齿生香,苦的肺腑生疼。

温柔的哄声缓慢哼唱,慢慢的让我滑入梦乡。

醒来。

母妃坐床头守着我,一脸憔悴,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

我支撑着身子起来,被母妃察觉,摁在枕上:“好好躺着吧,烧还没退。”

“父皇...”声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

“你睡梦里一直念着你父皇...”母妃遥望着福宁殿,“你父皇若知你这份孝心,就算不在灵前哭丧,也必定开心。”

母妃握着我的手,几日未见,明丽的母妃好似苍老了许多,眼角牵出细细的纹,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刻只疲惫的道:“大皇子已经继承大统,母妃,输了。”

向来骄傲的母妃低下了头。

我紧紧抓着母妃的手:“他们说父皇是心悸而亡,我不信,昨晚灵柩前,皇后拖着我,只区区望了父皇一眼就被挡住了,若是父皇心悸而亡,何至于如此遮遮掩掩。”

何况,还有如意。

“无论你父皇是怎么宾天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走了。”母妃拍着我的手:“事已至此,母妃无话可说。”

她叹一声气,摇摇头。

向来明艳一枝独芳满身璎珞的贵妇人,此刻斩衰倦容凄凉独坐,没有了父皇,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母妃不愿再多说,只立在窗前,怔怔的望着外面柳黯花红。

铭珈哥哥灵前承大统,三日后紫宸殿听政,二十七日释服,以日易月,正式成为一国之君,皇后为皇太后。

张田告老还乡归故里,以前父皇身边的内侍也都被分派出去,如意成了新皇身边的秉笔太监,权倾朝野。

父皇驾崩绝非偶然,如意把我骗去芙蓉川大有深意,宫门洗血说明有过一场恶战,当日乌邪椮说,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软禁。

母妃和铭瑜未曾在宫中被禁。

宫人们都对当夜延福宫的事情讳莫如深,母妃也不肯提及,我只得抓着铭瑜问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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