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自商议,只见小宫女菱枝过来请道:“三位小主,皇后娘娘醒了。”
菱枝为难地咬一咬唇,海兰会意:“你且下去,咱们去瞧瞧皇后娘娘。”
一踏入寝殿内,四周的火盆都燃得旺旺的,让人如入三春之境.殿中己经收拾了一遍,原本备着的婴儿的摇床衣物都己被挪走了,连产房中本会有的血腥气也被浓浓的苏合香掩了过去。
如懿已经醒转过来,身体尚不能大动弹,眼眸却在四下里搜寻,见得海兰进来,忙急急仰起身来道:“海兰!海兰,我的孩子呢?孩子去了哪里?”
宫人们都静静避在殿外,连江与彬也躲出去熬药了,唯有容佩守在床边,默默垂泪不已。如懿焦急地拍着床沿,苍白的两颊泛着异样的潮红:“皇上呢?皇上怎么也不在?我问容佩,她竞像是疯魔了,什么也不说!”
海兰分明是能看出如懿眼底的惊恐,她汗湿的发梢粘腻在鬓边和额头,一袭暗红的寝衣是残血般的颜色,衬得她的面色越发显出有衰老悄然而至的底色。她的皮肉有些许松弛的痕迹,她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纹,当然,不细看是永远看不见的。她的青丝,失去了往日华彩般的墨色,有衰草寒烟的脆与薄。但她还是自己的姐姐,彼此依靠的人。
心意电转的瞬间,滚烫的泪水逆流而至心底。海兰定了定神,缓缓道:“姐姐,小阿哥与你缘分太浅,已经走了。”
绿筠急得连连跺足,在后轻声道:“愉妃,你一向最得体,怎么也不缓缓说。说得怎么急,也不怕皇后娘娘伤心!”
如懿的瞳孔倏然睁大,枯焦而煞白的双唇不自禁地颤抖着:“你说什么?”
忻妃不忍再听下去,掩面低低吸泣.海兰望着如懿,神色平静得如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大海,一痕波澜也未兴起:“姐姐,孩子一离开你的身体就没了气息。脐带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谁也救不得他!”
如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海兰,目光几欲噬人。那颤抖像是会传染一般,从她的唇蔓延到她的身体,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拼尽了全力,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海兰努力地分辨着,才勉强听清楚,那是如懿在唤:“孩子,我的孩子!”
痛不欲生,真真是痛不欲生!如懿只觉得从五脏六腑中涌出一股撕裂的疼痛,随着每一口活着的喘息,蔓延到四肢百骸,蔓延到整个灵魂,掏肺剜心,排山倒海。
她所呼出的热气,所吸进的微寒的空气,仿佛两把尖锐的锋刃,狠狠剖开她的身体,一刀一刀清晰地划动。
海兰原以为如懿会大哭,会崩溃,会声嘶力竭,然而如懿极力地克制着,连泪也未曾落下,只是以绝望的眼无助地寻找:“让我看他一眼,我的孩子,让我看他一眼。”
绿筠缓步上前,忍着泪道:“皇后娘娘,未免您伤心,皇上己经吩咐送了十三阿哥出去,让您不必见了。您,您节哀吧。”
如懿缓缓地摇着头,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拼尽了全力一般,沙哑着喉咙道:“不!不!他在我腹中十月,每一天我都感知到他的存在,怎么会没了?就这样没了?我不信,我不信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会就这么弃我而去!我不信!”她死死地抓着海兰的手臂,眸中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钦天监不是说我的孩子是祥瑞之胎,贵不可言么?我的孩子怎么会死?不会的!不会的!”
忻妃触动不已,伏在如懿床边,凄然落泪道:“皇后娘娘,钦天监的舌头反复不定,一会儿说您的孩子贵不可言,一会儿又说是您的生辰八字与十三阿哥相冲,克死了阿哥!他们的话听不得的!”她的泪汹涌而落,勾起痛失爱女的伤心,“皇后娘娘,十三阿哥走了,您不见也好.多看一眼,只是多添一份伤心罢了。臣妾当日眼睁睁看着六公主走了,那种锥心之痛,不如不见。”
绿筠见忻妃如此伤怀,只怕她勾起如懿更深沉的痛,只得扯过了她,对着海兰道:“愉妃妹妹,忻妃如此伤心,不宜在这儿劝解皇后娘娘,我还是先陪她回去。”
海兰微微领首,示意容佩送了出去.
殿中再无他人.如懿颓然仰面倒在榻上,眼中的泪水恣肆流下,却无一点儿哭声.海兰静静坐在她身边,拿着绢子不停地替她擦着眼角潸潸不绝的泪,浑然不觉那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
如懿的眼无神地盯着帐顶,樱红的连珠帐上密密缀着米拉大的雪珠,闪着晶莹的微光.底下是“和合童子”的花样,两个活泼可爱、长发披肩的孩童,或手持荷花,或手捧圆盒,盒中飞出五只蝙蝠,憨态可掬,十分惹人喜爱,正是得子的喜兆.连被褥床帐上都是天竺、牡丹、瓜瓞和长春花的图案,一天一地地铺展开来,是瓜瓞绵绵、福泽长远的好意头.那样喧闹热烈的颜色,此刻却衬出如懿的面容如冷寒的碎雪,被尘烟的黯灰覆盖。
如懿的声音像是从邈远的天际传来,幽幽晃晃:“海兰,这是我的报应。”
海兰柔声道:“姐姐,孩子己经没了,您的身子却还是要的.胡思乱想,只会更伤身伤心。”
如懿并不看她,只是痴痴喃喃道:“真的.海兰,这是我的报应.哪怕不是我自己动手,也是我害死了孝贤皇后的二阿哥和七阿哥.我害了旁人的孩子,所以如今也轮到我自己了一命抵一命,我的璟兕和十三阿哥也没有了。”
海兰的眼底闪过一丝锐色,紧紧握住如懿的手臂道:“姐姐,一个孩子没了而已,再生就是了!哪怕不能生了,咱们还有永琪和永璂呢!若论报应,我一点儿也不信!宫中双手染上血腥的人还少么?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太后娘娘如今稳居慈宁宫,当年也不知是如何杀伐决断呢?若有他日身为太后来做报应,姐姐有什么可害怕的?”她的神色愈加坚定,仿佛逆风伏倒的劲草,风过又屹屹而立,“若真有下地狱的劫数报应,我总和姐姐一起就是了!”
如懿无声的啜泣,泪一滴滴从腮边滑过,带着滚烫的灼烧过的气息,仿佛皮肤也因此散出焦裂的疼痛:“海兰,钦天监的人说是我克死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海蓝冷冷道:“这样说的那个人,已经被杖毙了。长着这样的舌头,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如懿的脸带着茫然的痛楚:“孩子没有了,难道怪我么?皇上一向对钦天监的话深信不疑,他一定是听进去了,是不是?”
海兰怔了一怔,旋即道:“姐姐,杀钦天监监正的旨意,正是出自于皇上。皇上不会相信的。”
如懿的神情苦涩得如吞了一枚黄连:“杀了钦天监监正,不代表皇上不信这些话。否则,此刻他怎会撇下我一人在此。”
海兰的眉眼间尽是痛惜之色,紧紧握住她冰凉而潮湿的手心:“姐姐,既然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那就更不能只是一味伤心。”
如懿的软弱只在一瞬,旋即回过神来,用力擦去腮边泪痕,疑道:“海兰,我的孩子日日在腹中胎动如常,太医也说安然无事,怎会突然脐带绕颈而死?”
二人正自说话,江与彬端了一碗汤药走进,恭声道:“皇后娘娘,这是安神补血的汤药,您尽快服下吧。”
如懿仰起身,迫视着他道:“江与彬,本宫怀胎十月,你日日诊脉,孩子是否一直无恙?”
江与彬朗然道:“娘娘有孕之时安稳无碍,微臣一切都可以担保.”他犹疑,“但是生产之事,微臣虽然参与,但只能候在屏风之外,并不能走近,所以……”
如懿疑心更重:“所以只在接生嬷嬷身上,是不是?”
江与彬只得道:“是。”
海兰秀眉微蹙:“生产之事生死一线,姐姐是疑心接生嬷嬷对孩子动了手脚?您是中宫皇后,他们可是不要命了?且这件事若真查得出蹊跷也罢,若查不出什么,只怕皇上和太后还要怪姐姐不肯安分。”
“她们不是不要命,只看她们自己。”如懿紧紧捂着胸口,竭力平复气息,“这件事不查问透彻,本宫总是不能甘心!璟兕已经不明不白死了,十三阿哥不能再这般死得不明不白。无论如何,必得细细去查。若真的天意如此,本宫也无话可说了!”
第十八章 离析
这样的心念不过一动,如懿遣容珮去回禀皇帝之时,皇帝也未曾见她,只是辗转吩咐了李玉道:“这些接生嬷嬷伺候过先帝与朕两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后要查问也可,只是别用刑太过,以免伤了阴骘。”
此时,冬雪正盛,嬿婉与晋贵人富察氏在暖融融的永寿宫中,只穿着略略单薄的颜色锦衣,越发衬得一张脸娇嫩得能沁出水来。这样好的年纪.只求美艳动人,何惧外头冬寒凛冽呢。二人侍奉在皇帝身侧,听得李玉转述容珮之言,晋贵人扬一扬绢子,娇声道:“皇上所言甚是。依照臣妾看来,还是不要用刑才好。
皇后娘娘的孩子没了,伤心迁怒之余还要用刑,嫌宫里的哭声还不够多么?且不说别的,令妃娘娘还有着身孕呢,听不得这些凄楚声音。”
嬿婉的肚腹还不明显,她惯性地扶着腰肢坐在皇帝身侧,一脸的不忍,柔声道:“臣妾为求福祉,这些日子都在宝华殿参拜,希望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她轻叹一声,“说来这些接生嬷嬷都是积年的老嬷嬷了,要赶出去臣妾已经心中不忍,还指望着能有她们替臣妾接生呢,若是那些手脚不利落,当差不久的,臣妾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