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骤然被推开,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们跌跌撞撞进来,哭丧着脸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的脸色倏然如寒霜冻结,厉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皇后不好?”
为首的正是田嬷嬷,她吓得瑟瑟发抖,回禀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产下了一个小阿哥。”皇帝神色一松,尚来不及迸出一个笑容,田嬷嬷又道:“可是小阿哥才离了娘胎,就没了气息,已经离世了。”
皇帝大惊之下踉跄几步,跌坐在紫檀座椅之中.海兰急得脸色大变,顿足道:“那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如何?”
江与彬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因为生产时用力过度,气竭昏厥。微臣已经给娘娘服下山参汤,静养片刻就会好的。”
皇帝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在殿中搜寻不断:“小阿哥,朕的小阿哥呢?”
菱枝抱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在怀,含泪上前道:“皇上,小阿哥在此,只是无缘了。”
皇帝的手微微发抖,想要去掀开盖着孩子面容的白绢,却无论如何也拈不住那白绢。到底是海兰忍不住,掀起白绢望了一眼,孩子已经被擦洗干净了,面颊青紫发黑,双眼紧闭,显然是被脐带勒住活活窒息而死.
海兰眼中一热,泪水潸潸滚落。她用力捂着嘴,不让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勉力道:“好好抱下去吧。”
皇帝看了孩子一眼,目光如被烈风扑灭了的火苗,颤颤巍巍,已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的气息像哽在喉头一般,抽搐着道:“小阿哥怎会如此?
一众接生嬷嬷吓得筛糠似的乱抖,如何说得出话来。还是江与彬忍了泪道:“皇上,小阿哥一出生便没了气息。嬷嬷们抱出来时微臣查看过,是脐带绕在了小阿哥的脖子上,足足绕了三圈,才使得小阿哥窒息而死。”
海兰的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脑中一片混沌,脸色难看极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厉声道:“按着规矩,后妃生产之时太医都是候在外头以备不时之需,只有接生嬷嬷们可以守在身边,当时到底是谁接生的?说!”
海兰一向温和静默,即便协理六宫,也是宽和待下,何曾有过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后头跪着的一个接生嬷嬷道:“奴婢等六人为皇后娘娘接生。但从皇后娘娘体内接出小阿哥的,唯有田嬷嬷一人.因为田嬷嬷是奴婢等人中伺候各宫小主生产最多的,资历最深,经验也老到,所以这最难的事,都由田嬷嬷亲力亲为。”
田嬷嬷一脸惊恐不安:“皇上,皇上,奴婢伺候皇上与先帝两朝的后宫嫔妃生产,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见到。奴牌实在惶恐。”她汗如雨下,拼命磕头不已,“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海兰的嘴唇哆嗦着,喝道:“小阿哥在皇后腹中一直安好,胎动如常,只是胎位稍稍不正而已,怎会在离开母体之时才发现脐带绕颈没了气息?”
田嬷嬷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洇出油腻腻的水光。她惶然道:“回愉妃娘娘的话,妇人生产,本就形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皇后娘娘年近四十,身体自然不如年轻时适合养育.且,且有五公主夭折之事伤怀,所以影响小阿哥也未可知.”
另一接生嬷嬷亦道:“皇上,愉妃娘娘,孩子在母腹中,本来一切就只凭太医脉象诊断判定是否安好。然而生产之事险之又险,什么事都会发生,小阿哥的胎位又不太正,这样的事在民间也是常见,所以,所以……”
她话音未落,皇帝一样瞥见立在一旁的钦天监监正,立刻飞起一脚踹向他身上,那监正如何敢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脚,滚落地上。
皇帝双目通红,既怒且伤心,道:“你们不是说皇后这一胎怀的是祥瑞之子,上承天心,下安宗兆,还说紫微星泛出紫光,是祥瑞之兆!如今看来,全是一派胡言!”
那监正连滚带爬地跪起来,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皇上!皇上!微臣夜观星象,不敢胡言啊!且微臣也说了,阿哥在日中前后出生是最吉祥的.至于为何绕颈而死,微臣,微臣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实在不敢痛呼出声,只得咬着牙道,“皇上要责罚,微臣自甘领受。只是微臣也不知为何如此,但求死个明白。”他磕了个头道,“皇上,微臣请问皇后娘娘生辰何时?”
皇帝气得脸色铁青,如何说得出话来,扬了扬下巴。李玉会意,便道:“皇后娘娘的生辰是戊戌年二月初十日酉时三刻.你这样卑贱的奴才,能知道皇后娘娘的生辰,也算死而无憾了。”
监正掰着指头,眉心紧锁,算了片刻道:“皇上,皇后娘娘是戊戌年所生,生肖为狗。而今年是乙亥年,生肖为猪。流年对冲,以生肖大者为胜,生肖小者非死即伤。”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此刻正是卯时二刻,天色欲明未明,皇后娘娘生辰是酉时三刻,正是日暮时分,二者也是相冲.本来皇子属阳,若能在日中时分出生,便会贵不可言。可从皇后娘娘的生辰来看,命相极阴,才克住了小阿哥在此时出生,结果断了性命啊!”
海兰未等听完,己经勃然大怒.她气得浑身乱颤,发髻间的珠花钗珞玎玲作响:“小阿哥未生之时,你极尽阿谀,言说祥瑞.小阿哥出生夭折,便将一切都推脱到皇后娘娘身上。”她直挺挺跪下:“皇上,臣妾恳请皇上治钦天监监正妄言犯上之罪。”
那监正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皇上,皇上,微臣不敢妄言.恕微臣狂狂妄,五公主被疯犬咬伤而死,也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命相极阴,才招来犬患,从而累及在旁的忻妃娘娘和六公主啊!”
海兰惊怒交加,转首怒叱道:“你胆敢污蔑皇后!简直罪该万死!”
皇帝的面色变了又变,两颊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有惊涛骇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过。良久的静默,几乎能听到众人面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于地的声响。火盆里的炭火熊熊地燃着,一芒一芒的火星灼烧了人的眼睛,偶尔“哔啵”一声轻响,几乎能惊了人的心腑。
皇帝的声音极轻,像是疲倦极了,连那一字一句,都是极吃力才能吐出:“十三阿哥赐名永璟,乃朕嫡子,朕心所爱.然天不假年,未能全父子缘分.追赠十三阿哥为悼瑞皇子,随葬端惫太子园寝。”他顿一顿,“一众接生人等,照料皇后生产不力,一律出宫,永不再用。钦天监监正,妄言乱上,污蔑皇后,革职,杖毙.”他说罢,遽然起身离去,衣袍带起的风拂到海兰面上,她无端端一凛,只觉拂面生寒。
海兰膝行两步,跟上皇帝道:“皇上不去看看皇后娘娘么?”
皇帝的脸对着殿外熹微的晨光,唯余身后一片暗影,将海兰团团笼罩:“皇后生产辛苦,愉妃好好陪陪她吧,也叫江与彬好生照料.联累了,且去歇一歇.十三阿哥的事,你缓缓告诉她吧.”
海兰还要再说,一阵冷风卷着雪子飕飕扑上身来。半晌,人都散尽了,连江与彬都赶去了如懿殿中伺候。她木然地站在殿门前,身子无力地倚靠在阔大的殿门上,任由生硬的檀木雕花生生地硌着自己裸露的手腕,浑然不觉痛楚.
叶心赶忙扶住她道:“小主,您别站在风口上,仔细伤了身子。”
海兰吃力地摇摇头:“姐姐又一个孩子没了,这样不明不白地,不知姐姐知道了,会伤心到何种境地。”
叶心将一个画珐琅三阳开泰纹手炉塞到她手里,替她暖上了,道:“小主关心皇后娘娘也得留心自己的身子啊,否则还有谁能陪着皇后娘娘劝慰呢?往后的日子,还靠小主呢。”
海兰望着外头雪子纷扬洒落,那一丁一丁细白冷硬的雪子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敲打出“咝咝”的响声.那雪白一色看得久了,仿佛是钻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连满心的酸楚亦不能化作热泪流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雪白而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有旁人闯入,那是闻讯匆匆赶来的绿筠和忻妃。
忻妃尚未来得及走近,已经满脸是泪,泣道:“为什么保不住?为什么都保不住?”
绿筠连忙按下她的手,劝慰道:“忻妃妹妹,这个时候别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四下张望一转,忙问海兰:“皇上就这么走了?”
海兰默默点头:“只叫我陪着皇后娘娘。”
绿筠本就憔悴见老,一急之下皱纹更深:“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可这么好呢?”她似乎有些胆怯,然而见周遭并无旁人,还是说道,“皇上不在,可不大好啊!”
忻妃雪白的牙齿咬在薄薄的红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齿痕:“皇后娘娘痛失小阿哥,还要被钦天监的人低毁,那监正死了也是活该!”
绿筠闻言,呆了片刻,念了句“阿弥陀佛”,轻声道:“皇上杀了钦天监的人,怕是不会信他们的胡言乱语了吧?”
海兰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抬起满是忧惧的眼,深深看着绿筠,道:“十三阿哥一出娘胎就天折了,皇后娘娘伤心疲惫,恐怕无力照管十三阿哥的丧仪.姐姐位分尊贵,乃群妃之首,十三阿哥丧仪之事,就都有劳姐姐了.”
绿筠连连颔首,拭去眼角泪痕:“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一定会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