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下腰,咚地一声,一只手撑在她的头侧。他眼神些许冰冷:“窦归荑,你要不要这么不知死活?他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窦归荑眼眸瞪大一瞬,尔后很快又恢复平静,她撇过眼,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你不信我,是不是?”君骘又凑近两分,眼眸凌厉,“你觉得他是你的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其实根本就不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窦归荑猛然间凌厉地回瞪着他。
什么都不知道。可笑,什么都不知道的,究竟是谁。
“想要……杀我的人……是你才对吧。”窦归荑说话断断续续,但却一语直中要害。
君骘一愣。
嘴角邪佞而冰冷地勾起。
“是啊,第一眼在山海楼里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窦家的人,如果不是那时候的我躲躲藏藏,自身难保,你早就死在我手上了。”
这样露骨的话,窦归荑猛然间一岔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君骘脸色一变,想要去扶她,她忍着疼痛虚弱地推开,他不敢乱来,深吸一口气,说:“可是偏偏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救了我。”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救过我的性命,一个是那樵夫,但他们一家早就被杀死了。另一个,是我的亲妹妹邓绥。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你。”
“你救过我。所以,我承诺这一生,不会杀你。”
饶是一直都对君骘心存芥蒂的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也愣了了一下。
“为什么……你和邓绥是兄妹……却被,邓家追杀……”窦归荑停住了咳嗽,回过头来,说,“我答应过邓绥,会听你说……你的过去。”
君骘神色略微沉下,然后,目光偏移开来。
“你这样的人,一看,便是出生在极尽相爱的家庭中。你得到最纯粹的亲情,见过最忠贞的爱情,便自然地给予人同样的情感。”君骘嘴角染上了几丝苦涩而戏谑的意味,转眸看着她,说:
“可我不一样,我本身,就是一场欺骗与阴谋的衍生物。”他眼里,似是有无尽的黑暗与汹涌。
窦归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脆弱。
“你能够想象吗。”如同琉璃被砸出一道裂痕,那眼眸里的伤痛,竟是再也无法掩饰,“我的娘亲,是别人以堪称天衣无缝的手法,安插到我父亲大人身边的细作。”
她说她是绍歌。但实际上,她只是君冉之。
-
十一年前。
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扶桑花开的时节。
名为绍歌的女子,是如今邓钏身边最得宠的三夫人,其子邓骘,更是邓钏的心头肉,伶俐聪颖,颇有天分。
“骘儿。”她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将他拥在怀中。他为她插上两支开得浓艳的扶桑,点缀着她淡泊的眼眸。
他的父亲大人说,将来要带着他上阵杀敌,为大汉朝立下千秋功业。他要他日后成为威风凛凛的将军,常胜沙场。
然而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原太子殿下被罢黜为世子,而窦皇后嫡出的小殿下刘肇被立为新的太子殿下。
邓家素来只论朝政,同这两家关系都不算亲近,虽说是场大变故,但对他们的影响却不大。
不久以后,梁家似是勾结外寇,被流放关外。而梁贵人记恨告密的窦家,巫蛊害人,同被贬黜赐予自尽。
那一天夜里,邓骘被娘亲房中的动静惊醒,他仿佛听到什么乒呤乓啷跌碎一地的声音,还有锐利的刀剑出鞘之声。
他偷偷爬起床,从小窗的缝隙朝里看,猛然眼眸颤动。
父亲的剑直直地指着娘亲,眼眸如同罗刹一般狠决。娘亲的手被地上的碎瓷片割破,鲜血刺目流出。
“你瞒得好生滴水不漏,君冉之。”父亲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君冉之三个字。
“偷得我遣军令牌,去护那气数将尽的梁氏一族……你难道是想要害死我们邓家吗?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要是让窦皇后知道了,那可是株连九族的谋逆之罪!你这肮脏的细作!”邓钏将剑靠近几分,刺入她的胸口。
邓骘猛然推窗而入,不懂得要说什么,却拼命地哭着,抱着父亲的腿,阻止他,说:“父亲大人,不要杀娘亲!不要杀娘亲!”
邓钏看着年纪尚幼的儿子,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君冉之,几番挣扎,猛然间抽回剑,往地上狠狠一扔。
哐当——
那声音惊得他全身一抖,他扑到受伤的娘亲身上,用手堵着她的伤口,掉着眼泪,说:“娘亲,什么是细作?”
君冉之将目光投到孩子的身上,蓦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是娘亲做了对不起你父亲的事情。”
“那我们改,好不好?娘亲不是最爱骘儿吗?骘儿一定会发愤图强,会让父亲大人喜欢的……”年幼的孩子抽噎着,然后最后一句话,却似是点醒了君冉之什么,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过邓骘的头发,说:“娘亲最爱的就是你。当然,父亲大人最爱的,也是你。他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她擦去邓骘脸上的眼泪,问:“骘儿,你愿不愿意,保护娘亲呢?”
邓骘点点头:“骘儿从小就说过,将来一定会保护娘亲的。”
君冉之轻轻浅浅地笑了。
她的笑意,如春风拂面一般。
“那么,骘儿,跟娘亲一起走吧。”
他们开始连夜的逃亡,邓骘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而逃,只知道,不知为何,身后那样多的人来追杀他们。
君冉之什么也没带,只背着一卷图纸。她说,那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图纸。
然而,逃亡的第二天,君骘却发觉,娘亲看向他的脸色有些变化,并没有从前那样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许失望的。
娘亲带着他和一个男人会了面,那个男人带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子,娘亲将图纸交给了那个男人,从男人身边接过那个熟睡中的孩子。
“这就是,邓钏的儿子?”男人盯着邓骘。
那眼神有些可怖。
邓骘后退两步,躲到娘亲身后。
娘亲身形未动,他听见她毫无波澜的声音:“是邓钏最疼爱的孩子。想来,邓钏不会舍得他死在窦家手上。只要他心软出兵相抗,小公子便能有一线生机……”
他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
邓骘觉得,这个女人很陌生。
她好像不是他的娘亲。那个眼神温柔,呵气如兰的女子。
男人带着几个身材魁梧的人护送他们,自己带着那一卷图纸离开。之后便是连夜不眠不休地逃亡与追赶。
终于在某一日,深山中废旧的小木屋内,他们被重重围起。
“君冉之,凤怜花影图,究竟在哪里?!”
门外传来凌厉的呵斥。邓骘害怕地靠近娘亲,娘亲却盯着手中的孩子,似是在深思着什么,良久,才望向邓骘,说:“骘儿,看来你的父亲大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你。”
那几个魁梧的黑衣人在外面厮杀着拖延时间,娘亲打算从木屋后逃开。然而,木屋却开始从四面八方起燃烧,起来,火势迅猛难以控制。
一根主柱倒了下来,房子瞬间塌了小半。而另一个主柱倾斜而下,恰巧打在君冉之身上,她一瞬间痛苦地倒在火苗中,而手中的孩子被柱子紧紧压着,因为火势的燃烧而痛苦嘶吼。
再这样下去,那个孩子会烧死的。
邓骘终于在她眼中刚看到了慌乱,她与另一个人一起毫不犹豫地挪房柱,然而房柱一松,房屋势必坍塌。
在里屋的邓骘,绝对来不及逃走。
那一瞬间,邓骘忽然迷惘了。
他猛然间想起那一夜,父亲用剑指着娘亲,说,你这肮脏的细作。
他似乎猛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是细作。
那大概就是,没有心的人呢。
大火烧了许久,邓骘再醒过来的时候,整只右脚脚踝一片焦黑。但他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幸运地活着。
他用锐利的石头,割开焦黑的皮肉,挖去没有丝毫感觉的腐肉,撕开自己的衣物,借着木棍的力,颠簸着,寻找食物与药草。
走出两步的时候,他想过回头寻找那个女人的尸体。不,也许她还活着,已经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了。
毕竟他终于明白,对于她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他错了。那个时候,他不应该和她一起出来逃亡。他应该和他的父亲大人在一起,他应该早点明白过来,究竟什么是细作。
然而漫漫荒山之中,他顺着河流,踏过不知多少里路,吃着生鱼嚼着骨头,遇到小野兽便张牙舞爪扑过去,茹毛饮血。而树上的果子,他也不知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只能够每次吃一点试试看,有几次吃错了,疼得五脏六腑烧起来一般,晕死过去一天一夜。
那一年的深冬,他才偶然被山上的樵夫救起。
住到来年的夏日,他恢复过来,决定回到雒阳去。
他想念他的亲人们,真正的亲人们。
他就是怀着这样,重创之后渴望愈合的心情,再一次,回到了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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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归荑若有所觉,脸色苍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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