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开了。
我虽为你们所生,但最终不曾长成你们理想中女儿应有的模样。
然而这个孩子,一看她便能看穿,一派天真烂漫,心念淳朴。听说她像爹爹一样亦是满腹诗书,听说和娘亲一样极通音律,吹得一首绝妙的笛音。听说她从一出生起,就不知道雒阳城,是什么模样。
此刻,窦南筝瞬间忘记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心下只剩下一句话——
那么,这个孩子,可是深得你们的喜爱?
她心念一动,陡然目光变得狠决起来。她伸出手使出几分巧劲弹开脖子上的剑然后在剑再次挥来的瞬间下腰险险避过刀刃,刀的寒光在她眼眸里一闪而过。
她左脚一蹬,双脚凌空而起,回旋着朝着窦瑰手腕踢去,窦瑰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姿势之下她还能抬脚夺刀。一时防备不及,堪堪被夺去刀刃。
窦南筝一手撑地一个翻身,稳稳又落回地面。
刀身没入身后树干好几寸,窦南筝目光稳稳地看向窦瑰:“为了一个女人,你对我拔刀相向。为了所谓的情爱,难道你真的不顾念一切,包括你的至亲家人吗?她与你而言至关重要,难道窦家的这些人,就不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的吗?”
“你少强词夺理,现在有危难的是她不是你,假以时日如若窦家也陷入危难,我自然也是万死不辞也要维护!”窦瑰觉得此刻的窦南筝和方才气势变得更强了几分,却又不明白为何。
“随你怎么说好了。”窦南筝眼底风起云涌,左脚微微后退小步,稳妥而随意地摆出了接招的姿势,气势凌然——
“我绝不会让窦家,再出一个只为情而生的痴人。”
☆、第十二章。逝者如斯
事情最终,窦瑰与窦南筝争执不休之下,大将军窦宪回来了。
事情大约至此告一段落,因为窦宪对着依旧不死心的窦瑰只浑厚低沉地说了一句话:“要么,你我都放过她,要么,你我都不放过她。”
过往窦宪对于窦瑰的私事向来是不愿打听过于详细的,每日朝堂之上的事情足够繁琐,边疆隐患也纷扰不息,哪里还有那么多精力来蹚他这小了二十几岁的弟弟的浑水。
但此番一回来,看到的场面居然是窦南筝和窦瑰两个人刀刃相向,花园里枯枝散落一地埋进了雪里,两个人衣物皆有破损,明显是在舍命相斗。
一打听才知道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舞姬。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十八年前是他不争气的四弟窦甯爱上卑贱的乐姬,然后又在十年前为了那乐姬甘心永远离开雒阳,现如今,又是他的五弟窦瑰。
总觉得是一种宿命的轮回。窦宪忽然觉得可笑可叹。
他看到了在一旁抽噎着被侍女死死拉住的那个女孩。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应该就是四弟的第二个女儿,十年前离开雒阳后生下的。
好像名字是归荑。
南筝长得英气,更像她的父亲。而眼前这个女娃,年纪虽然还稚嫩,眉目间却已经看出了当年那个乐姬白陌央韵味。
——“大哥,阿甯一生一世,惟爱陌央一人。”
——“我要离开雒阳,如今的窦家贵为国戚,再无人可撼动其地位。我和陌央,要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幸得一朝倾盖如故,愿承百年白首如新。”
我们窦家的男儿,怎么生的那样个执拗的情种?!
而且现如今的窦瑰,似乎也有步上四弟后尘的趋势。
窦宪喝退了窦瑰,并告知窦瑰,御史大夫长子半月后要随耿家的人出征,府里此刻已然忙乱成一团,哪里还有时间来给二子纳什么妾,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半月后再说的。
这才将事情暂且压了下来。彼时,窦瑰将南筝私下叫到了书房里。
他默默然看着窦南筝,拍拍她肩膀说:“阿筝,难为你了。只是你五叔这件事,你可能还要再费心琢磨一下。”
“五叔已经被那狐媚三魂勾去七魄,我只怕还没琢磨出什么,五叔已经削了我的脑袋。”窦南筝语气里,明显有几分暗气,她表情虽然清淡,但深谙她内心的窦宪却知道她心里的百转千回。
“阿筝,你爹当年也是这样,纳下身为乐姬的你的母亲为妾,生下你之后,原本好好一桩婚事硬是被千方百计地推拒,他终究还是娶了你娘亲为妻。这些都无所谓,但最终,他竟然带着你的娘亲,不顾我们整个窦家,离开雒阳而去。”窦宪语气深沉而沧桑。
“只怕五叔叔,迟早也要步了我爹的后尘。“窦南筝负手而立,目光缓缓地看向远方。
“南筝,所以,我才要你多费心琢磨一下。”窦宪微微颔首说道,语气平缓毫无起伏。
这个“琢磨”二字,倒是十分有味道。
南筝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向窦宪:“您的意思是……”
“窦家,是国之外戚,是除了刘姓以外最为尊贵的姓。俯瞰天下睥睨众生,那种来路不明而又颇有几分手段与姿色的女人,最是要防范。我是一届武夫,不像你父亲那样涉猎群书,但我还是知道——何谓假道伐虢,何谓釜底抽薪。”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如鹰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窦南筝,似乎在暗示什么。
何谓假道伐虢,何谓釜底抽薪。
她皱了皱眉眉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了不让那个女人假道伐虢,我们只好……釜底抽薪。
-
窦瑰被关了三日禁闭。在窦家后院偏远的祠堂里,窦瑰来来回回踱步,很是不安。
忽然窗缝里丢进一张小布条,他听到门外的人似乎警觉地说了句:“谁?!”然而那人追到了窗那儿,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他走到地上,捡起布条,上面字体清丽中带有几分刚劲,颇有几分当年四哥的笔锋韵味——姻缘三生天注定,天不定,我定。
落款是笔轻轻勾出的一颗小苗。窦瑰忽然了然于心。
小苗便是新草,新草便是“荑”。
日暮夕阳,已近迟暮。
-
“所以说,是五叔叔和一名舞姬相爱,却不得到三位伯父的认可?连南筝姐姐也不喜欢那位舞姬吗?”归荑恍若终于明白过来,一锤敲在掌心,冲着云姑姑说道。
云姑姑却有些后怕地抓着归荑的双手,说:“小姐,你听好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你一定不要莽撞掺合进去。南筝小姐和五侯爷都是身手不凡的人,误伤了你可怎么好?且他们的事情,你一个后生晚辈不该管也管不着。”
她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归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满脑子都是她五叔叔和青釉的过往,自从她从寻秋那里知道了五叔叔和那名叫青釉的舞女的过往,她顿时觉得雒阳城里的雪都暖上了几分。
她看向云姑姑,笑容甜甜,每次她对云姑姑这么笑,云姑姑就招架不住地会心软。
云姑姑无奈地理了理她的鬓发,说:“罢了罢了。到底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一个很美,很美的故事。”归荑仿佛就在等她问这一句话:“云姑姑,你想不想听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真的很美。
夜里,天空中忽然飘起雪来。归荑把忍不住窗子全部都打开,看着窗外的大雪,她又是一阵心满意足地微笑。云姑姑为她披上了锦裘,温柔嘱咐道:“仔细着凉。”
窦瑰似有所觉,隔着薄薄的门扉,恍若无物地看到了窗外皎洁的月光和纷扬的大雪。
一年前的雒阳深夜里,也是这样的大雪。如鹅毛飘落,触底无声。
似乎要把天地都掩盖。
最终,脑海中寂静的夜与纯白的雪,纷乱嘈杂的时间与飞逝而去的时光,都化为两个清浅而沉重的字。
青釉。
☆、番外篇之缱绻
也许,窦甯早就想象过会有这么一天。
当他一生的挚爱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他触摸着他的发髻,动作轻柔得像是抚摸这世间至尊至贵的珍宝。
他眼光温柔如水,嘴角甚至还带着轻轻的笑意。
那一日,雪霁初晴。
那一日,日光暄暖。
他说,陌央,这样,就好了。
没有过多的话语,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思绪蔓延的感慨。
吱呀一声,小女儿陡然推门而入,怀抱着簇簇白到耀眼的梨花,顿时花香扑面而来,充满了整个屋子。
“娘亲,昨夜一夜之间梨花开了满树,你看!”女孩满面笑靥。
但她娘亲却没有回应她。
她愣了一下,又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亲?”
爹爹微微侧过脸。
她忽然愣了一下。
她从未……看过爹爹的眼泪。
虽然只是点点闪烁在眼眶内,虽然他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哀伤。甚至,他的嘴角还是微笑着的。
他招手,把她叫到身边,摸着她的头发,忽然感慨一般地说道:“陌央,你看我们的女儿,不知觉间,也长这样高了。”
“爹爹……”女孩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有些疑惑。
“如你所说,时间真的,过得太快太快。”他抚摸着她的眉宇,尔后触过她的鼻梁,到嘴唇,到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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