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不见,净虚已经生了满头的发茬儿,乌蒙地盖了一头。她这是什么心呢,莫不是分别的这期间又变了主意,不打算收了她为徒一心向佛,而是要还俗了?可倘或要还俗,容家还这么供着她做什么?早该撵了去,不该再好吃好喝养在这院子里了。
青菀一时没想明白,净虚手捏灰帽,看着她便问了句,“你说那这辈子都跟着我的话,还算的罢?”
青菀有些愣神,把手里的额桃子放在案面上,“您这是……”
“我要还俗了,再不做庙里的女尼姑。”净虚倒也坦诚,罢了又道:“但对你的心意不变,还是走前说的那样,你跟着我,我必拿知己待你。这世上,也就你我知心。不管到哪一处,只要你在我身边儿,我心里便踏实些。这些日子你不在,我总些无依无靠的感觉。这会儿你回来了,还是不愿放你走。”
赖上她这事,青菀早就感觉出来了。可还俗这事儿,她是万万没想到的。依她想着,净虚被那个心上人甩了,还割了手腕子,心当死绝了,再不会如何的。那余下的,自然是跟随佛祖,一心向佛。再念大半辈子的经文,求得一宽恕,死后好有个好结果。
她有些回量不过来,把案上的桃又拿起来咬一口,塞了满嘴的果肉,问她:“还俗作甚?你又寻着什么人家了不是?”
净虚把手里的灰帽又戴起来,“这个却还不好说,得到了时候才知道。眼下只是告诉你而已,旁人并不知晓。叫你心里有个准备,到时别一惊一乍,说我不顾你的意愿。咱们这下说好了,你还跟着我,我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青菀猜不确切净虚要做什么,但当即就摇了头,说:“这不成,你做佛门弟子,一心向佛不问俗世之事,天南地北我都跟着你,没有怨言。但倘或你要入谁家的大院儿,要我做个跑腿儿,那不成,死也不愿跟你过去。你且直说了吧,到底因的什么还俗,我也好给你个确切的答案。”
净虚却不说,又有些来脾气,看着青菀道:“我对你如何,你心里不知道?”
青菀把手里的桃啃个干净,把核往案上盘盏里放,“我知道,但也不能再叫我去那些不想去的地方。早前跟你说过,小时候我家富裕,后来没落了。大院儿里的日子我过过,不大喜欢。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进去。你说在庙宇里,不过吃斋念佛那点子事,不费什么心。顶多清苦些,可又有什么呢。你入了大户人家,那日子岂能如你所愿那般舒坦?吃的用的确是好的,可总要付出些什么。有得必有失,这世道能叫谁一劲占便宜?”
净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可越是这样,就越在心里坚定要带上青菀与她一起。她自知青菀在许多事情上面经历得都比她多些,能周旋的事也比她多。带上她,自己有依靠,心里踏实,也多几分保障,总比自己一个人,一个知心的都没有强。倘或她不在身边,所有的事情想起来也都有些失色了。
青菀不知道她怎么想,只是仍追着她问到底要去哪一处,可终究没从净虚嘴里撬出实话。她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不好,横竖不会比留在佛门之中更好。然净虚死活不说,青菀也不好撑开她的嘴说,是以就盘算起要离开她的事。
盘算一两个时辰,也只想到拿上包裹再一家家寻寺庙这一条出路。六王爷那边么,她仍不愿去。且不说六王爷送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生气了,可能再也不会找她。像她这么个自私的人,只会利用他,却给不到他半点好处,谁还会再舔着脸贴回来?人家怎么说也是金贵之身,能为她这个小尼姑把身段放得如何低?就说六王爷没生气,她也不愿送上门给人做庶妃去。那有什么好,像她亲娘似的?
她坐下桃树下,不自觉地想了许多,然弯弯绕绕都与许礴有关。她自己也没发现,怎么就满心里就要揪着他来想了?便是好些日子没见容祁这事儿,都没给记起来。只得容祁上玉桃庵来敲了门,她才愣愣神,发现自己忘了这一宗。嘴上又要打磕绊,道一句,“七爷。”
☆、36|来路迷02
容祁来看她, 不过是因为走时仓促,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这就在玉桃庵门外站着说话, 问她:“走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听你师父说你是回苏州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青菀想,净虚也不是那大嘴巴的人, 她在容府也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出去了,在外奔波数月半年的,都无人会往心上放。之于出去又干了什么, 人也不感兴趣。是以,净虚必然不会说得十分清楚。再拉扯起她的师父一清来, 那些关于寒香寺不光彩的事情也要拿出来说。打个敷衍过去,才是最恰当的法子。
这么想来,也唯有容祁会惦记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惦记又能怎么样?青菀冲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事, 不过回去寺里瞧瞧。”至于寒香寺如何, 途中经历了哪些事,她又是跟谁回的苏州, 一概不提。
这会儿她心里又揣度着净虚的事情,找不到人问个明白。容祁来了,说起来同在容府上,理应知晓些什么, 自然要问他,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 净虚师父过得怎么样?”
容祁确实对玉桃庵的情况也略了解一些,回她,“甚好,老太太和太太越发敬重她,不叫受一点委屈。后来又得了宫里淑妃娘娘的赏识,更是有脸有面儿。”
青菀点点头,这些事情净虚都跟她说了。然她想问的,是关于净虚要还俗的事情。她瞧了瞧容祁,也不知他知道不知道,但试探着问了句,“她可还有接触旁的什么人?”
这话问容祁就问错人了,容祁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不常往玉桃庵来,对于净虚平日里接触什么人,更是不能得知。便是知道的这些,还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他冲青菀摇头,表示并不知道。
青菀意会,也明白自己问错了人。关于净虚的话说不出什么来,也便没了别的寒暄之语。她看了看容祁,自觉有些失礼,便补了句,“您找我还有什么事么?”
容祁一愣,然后嘴角勾了一抹笑。这丫头这次回来,对他的态度和之前不一样了,他感觉得出来。之前见他的时候会有小女儿家的局促和一些微压着的慌措,然这会儿,看着他却十分寻常淡然。他到底也没说什么,不过道一句,“来瞧瞧你,看你甚好,便安心了。”
“嗯。”青菀抿抿唇,微微颔首,“谢谢七爷。”
这就要目送他走了,再没有多余的话要说。阔别大半年之久,重逢无有惊喜,什么都没有。那么这一路上,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容祁步子走得稳,腰背挺得直,在听到院门合上的声音时,回头看了一眼。
青菀心里有事儿,这些细末小事皆没往心上放。便是自己对容祁态度上的转变,也未清晰认识到。她回到院子里,仍坐去桃树下,琢磨净虚的事情。到底不知净虚在离别的这段时间内遇着了多少人,发生了多少事,更不知她到底为的什么开始蓄头发。
她想得时间有点长,无有结果。但依着心里隐隐约约的推测,怕是和宫里有关。在净虚的嘴里,出现的唯一一个男人,不就是皇上么?可如果真是皇上,没有册封圣旨,她怎么跟了他?但这般笃定便蓄了头发,又岂能是自作多情?若真是皇上,那怕是早发生了什么,只等一折册文罢了。
青菀想到这里,手指把袍面上的布料抠得灰白,起了绒毛。回了神,又伸手去按压抚平。这会儿便打定了主意,不管净虚还俗要跟谁,她都不会再跟着她。若是大户人家,她定是给人做姨娘去的,那她是什么?姨娘的丫鬟?若是到宫里去,能做个娘娘,那她就得去做个宫女,这比大户人家庶出小姐怎么样?谁都能掂量得明白。
想清楚了,青菀从桃树下起来。才刚带回来的包裹便也不急着拆开,她去罗汉榻上坐下,净虚在对面看书。看她进来了,自然搁下手里的书看她。看了她半晌,方才又开口:“我答应你,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不叫你受半点委屈。你莫再犹豫了,早前答应过的话,这会儿还当作数。”
“那是答应你剃度向佛。”青菀驳她的话,“没说跟着你真做下人,这是轻贱自己,谁也不是傻子,要给人当奴才使唤。”
净虚又不明白她的想法了,问她:“后来的日子,我可拿你做过奴才使唤?早前在寒香寺,并路上那阵子,我是怎么对你的?可有拿你做个人瞧?什么不是拿你挡在前头?那时你也没觉得轻贱了自己。这会儿我对你怎么样?你却要走。”
青菀抿唇,那时那般委屈自己,是有目的的。眼下她已经不需要再跟着净虚,一清的事情已有大半真相,也得了安宁,自然不愿再违背自己的心意。可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得有纷争,是以道一句,“我想好了,找个地方剃度去,还做姑子。你做了娘娘,哪一日瞧见我,还能记着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巴巴儿要黏在一起,不定是好事。这世上谁不会背叛你?你相信了那么些年的男人,不是说将你甩了就甩了么?你又相信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话刻薄,便是好脾气的也不能忍下来。净虚一脸愠怒,到底没发作出来。好半晌压下那口气去,冷着声音问青菀,“你知道我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