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前往河西的路上比他想的还要艰难,如今才到太原,还未过黄河,就已经在他心上压了那么多的疑惑,各个疑虑的冒头统统指向河西。
河西那片土地到底埋藏了多少秘密?
现在他的所有长辈,刘景、翟融云、慕容康平都已经离去,他只能靠自己去揭开。
*
贺赖孤为了那罗阿斯的事情辗转难眠了两日,但是十一郎却并没将这事放在眼里,每天刷刷马,啃啃萝卜,活脱脱一个尽职的马夫,似乎他并不是身负罗阿斯武功的三十卫一样。到了第三天他早起,还特地翻出了一件交领的长袍套在了身上,用了块布巾戴在头上,换去了马夫的衣裳,他那黝黑的脸依然不见得能和读书人三个字扯上半点关系。
贺赖孤抱臂靠在墙边,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十一郎道:“今日蔚秀园放榜,我去瞧瞧有没有我的名字。”
贺赖孤瞥了他一眼。
十一郎道:“卫长,你是个有产业的人,杀人杀腻歪了就去西市开开店卖卖茶饼,我可除了刷马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事情了。”
他从枕头底下扒拉出来那个小小的号牌,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蔚秀园的南墙边人头济济,都是前来查看录取的胡人子弟。龙都中肯收胡人的书院仅此一家,那帮军户出身的虽然瞧不起汉人,却也眼馋他们能识文断字,各个都想进书院聆听燕南大儒的教诲,只可惜报名的人多,文章能入徐纵眼的却只有那么几个。
十一郎占着身手灵巧的便宜像是一条游鱼一般窜入人群中,很快挤到了最前头。几个穿着青蓝色广袖袍服,头戴簪缨小冠的生徒正在南墙榜前维持秩序,桓墨看见那个穿着朴素的十一郎,这回终于把他认了出来,笑着打招呼:“你也来看放榜?”
十一郎点了点头,对着手里的号牌一个一个看过去,目光落在了倒数第三个数字之上。
九六一……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号牌。
桓墨见他表情讶异,凑过头去,见他手中号牌正是九百六十一号,笑道:“恭喜。”
这位九百六十一号的卷子他恰巧阅过,思辨敏捷,看得出花了一番心思。
世子夫人为当世奇女,不曾想就连她手中一个不起眼的车夫,也有这等才华。
桓墨笑道:“认识这么久了,倒也不知道兄台的大名。”
十一郎顿了顿,又确认了一眼手中的号牌,才道:“贺士。”
☆、76.第 76 章
刘易尧离开太原并不打算通知段联, 毕竟他深夜派遣刺客劫持崔仲欢,已经算是同他撕破了脸面, 他吩咐尔朱光等人不必处理驿馆地上的尸体,牵了马直接准备出发。
但段联的放在驿馆里的美婢们也不是就当个花瓶似的,一行人方一出驿馆, 段联就带着几个亲兵满头大汗地赶到:“刘世子怎能就此不告而别呢?是段某人招待不周么?”
刘易尧纵马站在尔朱光和呼延西坨的后头, 冷冷看了他一眼。
段联白白净净面无胡须的的脸上依然挂着擦不干净的谄媚表情,好像真是因为怠慢了客人而懊恼了似的。
呼延西坨冷哼了一声:“啧, 段大人待客之道真是稀奇,大半夜地派人闯入我们幕僚的房中拿刀子抵着人后背请去喝茶。这是河东的规矩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段联瞥了呼延西坨一眼。
他穿了一件朴素的骑服, 一张带着明显匈奴血统的平凡混血脸, 又混在红发方脸的尔朱部中, 因此一开始段联只把他当做从龙都跟着刘易尧一倒出来的部曲, 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他更加在意的还是崔仲欢。
但仔细一看, 呼延西坨和那些尔朱部的部兵还是有些差别, 龙都官话更是十分流利,整个人的神情都透着一股贵族的倨傲。
段联一想到就连崔仲欢都跟着刘易尧出来了,谁知道这队伍里头是有多卧虎藏龙,不禁抬眼打量起呼延西坨。呼延西坨也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回瞪回去:“咋了?段大人是想说昨天拿个挟持咱们先生的不是你的人?”
“先生?”段联轻笑了一声,将目光转往崔仲欢的身上, “段某昨日发现清河崔氏的崔中郎竟然也跟着刘世子来了太原,万分震惊, 辗转反侧, 因此深夜让人请崔先生前去一叙, 毕竟段某也仰慕了清河崔氏声名多年。但昨夜等了先生半宿,一直未见先生到来,原来是我派去的人私自对先生无礼,遭了惩治了么?”
呼延西坨哈哈大笑起来:“段刺史,你这话说得太搞笑了,你要真是仰慕清河崔氏的名望何必大半夜地请人出去,我们先生都休息下了,哪有你这样‘仰慕’的。啧,都说浸淫官场多年一张嘴还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段先生厉害!但是我们的官话学得不好,听不出你这里头的隐喻暗喻,您直说你瞧见咱们队伍里头竟然有崔先生,吓得半夜睡不着,想找个人吧崔先生绑绑走要挟咱们大单于不就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马背上,高出站在平地上的段联半身,又纵马往前蹿了几步,阳光落下来将他的影子罩在了段联的身上,无礼而肆意。
刘易尧并未阻止。
段联抬头眯着眼看那匈奴人,眼底满是压抑的怒火。
呼延西坨就喜欢看他气极败坏却又干不掉他的样子,继续说:“怎么着?段刺史,我是没有文化的粗人,说的话就粗俗了些,也搞不懂您这两天忙上忙下两面三刀的做着啥,不解得很。您说反正您也不敢动咱们大单于,何必背地里搞这种小动作,让咱们吃饱喝足上路,您给龙都的陛下娘娘大司空交差不就得了?皇后娘娘难道还嘱咐您要把崔先生给扣下了不成?再者说了,您就算扣下了咱们崔先生,能有啥好处了?”
他嘴巴像是连珠炮似的,嘚吧嘚吧往外头蹦词儿,毫不客气地撕开了段联的面皮。
“您也就别装孙子了,您不是一早就晓得,从龙都出来的时候咱们后头跟着帮虎贲么?您不是也奇怪那帮虎贲咋到了太原就没了么?原来小的以为您一早儿就猜得出来这帮虎贲是咋不见的,现在还需要小的给你仔细说说么?那帮虎贲烦的很,被咱们扔在太行山里头喂狼了!”
段联浸淫官场练出来那些虚以委蛇的辞藻被他这么直白地一冲,立刻哑炮了似的。他还想着怎么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地治治这个龙都出来的年轻世子,谁成想被个大老粗全盘给搅和了。
官场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得拐个弯儿说,可这匈奴人才不管不顾,真是噼里啪啦地全给说了出来,唾沫星子都要溅到他的脸上。
他气得后退一步看向刘易尧。
但刘易尧只是坐在马背上,也是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目光森然。
段联叹息一声:“既然这位壮士如此说了,段某便再问崔先生一句:‘羽林和虎贲有何区别?’”
呼延西坨简直想一鞭子抽到他那张白净的人模狗样的面皮之上:“说了段刺史别跟人拐弯抹角了,您还问人‘羽林和虎贲有啥区别’?您咋不直接说‘既然羽林和虎贲是左右兄弟宿卫,崔先生这个前羽林中郎怎能冷眼看着人家喂狼?’说个话还要铺垫个一大圈儿您累不累!”
段联一张白脸此刻微微发红,他背过手去冷哼一声。
呼延西坨道:“得了,不跟您继续扯皮,咱们要走了,您要往龙都去报便去报吧!咱也不怕得罪您这个什么并州刺史。”
段联简直一口老血卡在心头,这仗着河西几个部落,知道龙都方面不敢在路上妄动,就敢这么胆大包天——不是说刘世子在龙都十年一直深居简出、畏首畏尾,养出来的都是什么部曲!
“好了西坨。”刘易尧终于开口,穿过几个亲卫往前行来,朝着段联抱了抱拳。“我手下的皆是莽夫,说话重了些,请刺史多担待。”
还担待!
段联被人劈头盖脸一顿喷,脑子都被喷的昏头了,虽然他也是个胡人,如今可算是真知道了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这叫西坨的部曲简直是条疯狗!
刘易尧继续说道:“不过刘某还是那句话,刺史在并州看来是闲极无聊,先是要管大慧觉寺舍利的事情,又要管我幕中为何会有清河崔氏嫡子之事,未免管的太宽了些。这几日多谢刺史照顾,就此别过。”
言毕,他便纵马向前走去。
几个同骑着高马的尔朱部兵从他身旁经过,皆是低头冷冷看他一眼,一脸的倨傲不逊。
待崔仲欢带着阿虎纵马经过之时,段联依然不死心,低声说了一句:“虎贲和羽林既为兄弟左右营卫,崔中郎却纵容世子屠杀虎贲军,崔中郎是多年不做中郎,忘了宿卫的营训了?虎贲不是您的兄弟战友?”
崔仲欢行出半个马身,才骤然拉住了缰绳,回过头来微微叹息:“段刺史花了一夜,折了一人,又被西坨当众指责,兜兜转转,为的原来就是告诉崔某这么一句。可惜崔某现在早已不是羽林中郎,心里头也没什么触动了。”
他说完话,便又继续纵马向前。
段联深吸一口气,扭头继续道:“莫非是因为崔中郎的兄长当年为虎贲所屠,因此借世子之手杀几个虎贲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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