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盘腿坐在房间另一侧的矮榻上靠着小几看书,她身上虽然也已经换上了寝衣却还是严严实实的。她撑着脑袋说:“一会儿再睡,我亮着灯影响到你了?”
刘易尧顿了一会儿,才说:“没。”他闭上了眼睛,脸朝内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康平起身的声音。
他俩成婚也快三个月了,三个月里头,两个半月的时间妻子都在外面,剩下的半个月,也因为夜夜秉烛讨论政事,什么事情都没做成。他不知道寻常的夫妻是怎么相处的,但……终归不可能是这样。
康平起身吹灭了烛火,却没有上榻就寝。刘易尧听见了她移开寝室门的声音。
十一郎本蹲在房梁上咔嚓嚓啃着半截萝卜,听见了下头康平出来,戳了戳一旁同他一起盘腿坐着的贺赖孤:“卫长,主上出来了。”
贺赖孤纵身一跃落了下去。
他那双眼睛在四合的夜色下深如瀚海,他单膝跪地,轻声问道:“主上有什么吩咐。”
康平问:“河西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贺赖孤说:“镇西王确实重病了。但是我们的人没法进大帐,冯家在河西是否有暗桩还不清楚。”
她低头微微叹了口气:“加派人手过去,刘景才多大年纪,怎么会说病就病。盯紧些。”
贺赖孤点头答是,正欲纵身离去,康平却又突然开口:“你还让阿尧去找高大臣?”
他浑身一滞。
康平道:“你倒是厉害了。我以为你只是让他去找了崔仲欢,没想到你还让他去结交了高大臣?下一个呢,难道是裴家的人么。你倒是把自己也放在了幕僚的地位上了是么?”她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波动。当初她得知贺赖孤假传她的消息,指点刘易尧去找崔仲欢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神色。
在此事之上贺赖孤已经经历过一遭她的怒气。
他垂首答是,态度恭谨。
“你还以我的名义,教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落在冷冽的空气中有些刀锋一样的锐利。
贺赖孤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属下没必要再教他做什么,崔中郎自会教他。属下也只是告诉了他,崔仲欢、高大臣、裴希声三个名字而已。”
康平抱起了手臂:“哦,是呀,你引他去结交崔仲欢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吧?贺赖孤,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刘景病重的消息的?”
“冬月。”他说。
康平却并不相信:“你早知道崔仲欢一定会建议他回河西,把一个这么激进的人放在他的身旁,贺赖孤——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贺赖孤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康平继续说:“我让你保护他,你却借崔仲欢之手教他涉险?你也想回河西去么!”
贺赖孤低着头,他腰间两把弯刀在暗夜之下仅仅显出了点点寒芒,却看得康平心中发冷。
她上前一步,一把掐住了贺赖孤的下巴。
他那张脸十多年了一直如花似玉,像是上好的精致玩偶。但是康平知道这张精致的皮相之下多少暗潮汹涌:“我真不想怀疑你的忠心。”
贺赖孤抬起那双灰蓝色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属下也从未对主上有过二心。主上对属下又再造之恩,属下愿为主上赴死!”
“那为什么!”康平声线中隐忍的怒气砸在冰凉的风中。
贺赖孤盯着康平:“主上吩咐我们护世子周全,可世子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在主上的羽翼之下。他不是主上嗷嗷待哺的雏鸟。主上,世子已经弱冠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儿——他总有一天要翱翔于天际的!草原上的鹰隼也不会一直将他们的幼鸟困在巢中,属下只是——”
“够了!”康平陡然甩开了他,“你何时学会逼迫我走了?”
“主上,世子早不是襁褓中的婴儿,如今他也应该担起男人的责任,由他来守护主上,而非由主上将所有路给他铺好,送到他的眼前!主上为他做的还不够么?”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格外的坚定,纵使是单膝跪着,腰杆依然笔直。他将右手紧紧握于左胸前,这是效忠的手势:“属下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上!”
康平轻轻笑了一声:“呵。”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贺赖孤的头顶。当初选择他为卫长,正是因为他并不想寻常暗卫那样,只知道领命杀人。可他如今的主意大了,竟然还想要做她的主。
“有你这样的下属,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祸事。”她淡淡地说。
贺赖孤低着头,看见她的足尖转了个向,退出了他的视线,房门一拉一合的声音消失在耳边。房顶上啃了一半萝卜的十一郎跳了下来,将脑袋凑了过去。
“哟,卫长。”他笑了笑,“我看你其实,是在妒忌世子吧?”
贺赖孤如刀锋般的眼神扫射过去,十一郎轻巧避过,将半个萝卜塞进了嘴里,咔嚓一声。
☆、67.第 67 章
刘易尧听见三娘回来的声音。
榻微微沉下去了些, 她扯过了另一床被衿盖在了身上。临睡前她似乎还叹息了一声。
婚前他们两个完全是陌生的,婚约更像是某种盟友的协议。刘易尧睁开眼, 觉得自己更加睡不着了。他翻了个身。
康平听见了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她以为他早睡着了。
方才贺赖孤那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儿”此刻在耳边炸响, 让她揪住了自己的衣领。
正纠结间, 她对上了刘易尧那双琥珀色的眼。
他的眼睛不像是贺赖孤那般灰蓝灰蓝的勾人,但那比一般人浅很多的瞳仁此刻在昏暗的室内依然显得水光潋滟晴。
“你……没睡呢?我吵着你了?”她轻声问道。
刘易尧把脑袋往她地方凑了凑, 从被衿里头抽出了胳膊,将她连着被子带人往自己怀里拨。康平想躲, 却僵在了那里:“阿尧……”
在青州的时候尔朱阿奴像对她干点什么, 她可以掏出金刀来直接把他戳在地上, 可要是阿尧想对她做些什么……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对她做些什么有的没的, 本就该是夫妻之间的小情调,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弩对准刘易尧,她舍不得。
他闷闷地问:“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
康平说:“没什么……透了透气。”
刘易尧又把她往他怀里带了带:“明天早上咱们去趟西市吧,置办点东西。”
她说“好。”,同时也感觉到刘易尧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康平的心中扑通扑通乱跳。活了两辈子了,上次这么紧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水涔涔地往外冒, 几乎要浸透寝衣。但幸好刘易尧同她之间隔了两床填充了丝绵的冬被,倒还不至于真的肌肤相亲。
她绷着身子, 心里已经做好了将自己身份和盘托出的准备。
不过刘易尧似乎已经满足于将她放在怀里, 渐渐得呼吸变得平缓而悠长。不知道过了多久, 康平盯着他微微抖动的睫毛,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
她轻轻将他搁在她腰间的胳膊塞回了他的被子里头。
这孩子是孤独怕了吧……
可怜见的。
康平拨了拨他摊在枕边的发丝,替他将被角掖住,转过身去。
夜里刘易尧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被慕容康平带回军中,清理干净了伤口。慕容康平问他名字,部落,他答不上来,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叫什么。
想得脑仁发痛。
慕容康平就笑他,还拽了翟融云来,叫翟融云给他起名字。
但翟融云给他起了什么,他也忘了。
“阿尧?”
刘易尧是被康平推醒的,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康平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你又魇住了么?”
她和他共寝了那么久,发现他时常做梦。
“噩梦么?”她摸了摸他额角的汗珠,却发现他就连脖子上也带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绵延到被衿之中。她探手进去,果然湿了一片。“快起来,我叫人来给你擦擦。”
梦后的刘易尧觉得自己浑身脱力,摇头都有些费劲:“不用,我只是梦见了我的阿娘。”
听他提起翟融云,就连康平的表情都带上了一层落寞。她坐下来,柔声说:“别想了,起来换衣服。你昨儿个不是说要带我去西市么?”
刘易尧一愣,想起自己昨夜睡前还真的说过这个,于是坐了起来。仆从进来替他更衣,而康平则坐回了铜镜前,由冬情服侍着仔细地贴起了花黄。
刘易尧由着仆从摆弄,眼睛却落在了她对镜的背影上。那镜子还是婚后摆在他们房中的,不过前段时间她不在府上,这妆镜没人用都落了灰尘。现在她坐在台前,世子府总算有了点家的味道。
待仆妇替他系上了板带,他便将人挥退了,走到康平的身旁盘腿坐下:“我帮你吧?”
康平正熟练地将那花黄按在太阳穴上。这本是胡人妇女的妆容,士族女子并不喜欢画这样的妆,她们更加偏爱把自己的一张脸涂得煞白,只在嘴上点个小小的胭脂。冬情贴起花黄来也不是很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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