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康平依然是不咸不淡地回复。
“那这位夫人呢?你是龙都的汉人吧,怎么跑到青州府来了?”他语气轻挑,一双绿眼睛堪堪停在康平的胸口上,像是在审度什么物品。
“在青州遭到流民的劫掠,寻个庇佑罢了。”她一双眼透过帷帽的轻纱,亦是落在了尔朱阿奴的身上。步六孤继是鲜卑人,没道理和冀州的羯胡关系那么好。之前在广固城外拦车的也是羯人,她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尔朱部原来在朔州尔朱川,算起来还是镇西王治下的部落,尔朱的契胡往上推也是匈奴的别部,北凉未灭之前,还要称刘氏匈奴为可汗。尔朱阿奴的这一支在隆安初年内迁至冀州,成了冀州的军户,但是冀州如今大乱,他们出现在青州,真的不是流民么?
既然是流民帅,却又出现在青州府上——这个时间点,实在是有些过分微妙啊。
尔朱阿奴不知电光火石之间康平的脑子里已经考虑了些许多的东西,只道这夫人实在是娇贵得可以,听她自称本妃,他盘算了下,无奈这两年实在没有打听过龙都哪个贵人竟然娶了个汉女做老婆,盘算半天也想不出这个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康平微微颔首,不再同尔朱阿奴多言,转身踩着优雅的步子,像一只骄傲的白猫,缓缓朝着南边走去,不多时一小队女人的背影就消失在尔朱阿奴的视线之中。
他低头瞧见地上散落的三两颗鱼食,捡起来摊在掌心里头,微微哈了一口气。
鱼食遇到水汽立刻变软化开,留下一滩的粘腻。
他将那鱼食递到鼻子下头狠狠吸了一口,从腥气冲天的鱼食里头愣是闻出了两分少妇的甜腻,转而扯起了一个猥琐的笑意。
管她是哪个贵人的老婆呢。
*
冬情紧紧跟在康平的后头,懊恼自己方才硬要停下来喂鱼,才让三娘子被那个五大三粗的杂胡给撞上。那大汉长得歪瓜裂枣,一双绿眼睛像是饿狼一样死盯着三娘子瞧,连她都觉得浑身上下毛毛的发凉。三娘子实在是沉着,竟然还能跟他一来二去打一场太极,要是她的话,说不定早就抄起手里的鱼食朝他那张毛喇喇的脸上丢去了。
“三娘,那尔朱什么的看你的眼神真是恶心的要死!”她凑近了康平小声说道。
康平的脸色也非常不好,就算是她,也受不了被一个男人用那种眼神打量,心里头阉了尔朱阿奴的心思都有了。不过她毕竟年纪大了,冷静些,目前尔朱阿奴和步六孤继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没完全弄清楚,自己又顶着“避难女眷”的身份,先走一步看一步。
尔朱阿奴好女色,此事她早有耳闻,但在那些尚未解散的部落之间,狎玩女奴并算不得什么,她强忍着反胃,道:“这两天夜里稍微警觉一点。”
☆、42.第 42 章
入了夜, 康平在冬情的服侍下歇息下了。
青州刺史府上的侧院装潢得颇为雅致,应当是比照着南楚豪族的屋宇翻修的, 风格非常江左。入冬后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地衣,侍女们裸足踩在上头,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声响。卧处是个不高的地台, 青州刺史的夫人特意为康平择了床温暖的被褥来, 沐浴后,换上蚕丝的寝衣, 钻进用汤婆子捂得暖融融的被子,实在是惬意。
被子里柔软的新丝棉, 好像一张张细小柔软的唇, 吻在身体各处, 啃噬掉周身旅途的劳顿。
康平一路上都在奔波, 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她在被子里头滚了一圈儿, 享受了一会儿。
屋顶上传来了轻微的咔哒声响。忙碌的冬情并没有听见,但是康平却察觉了,她抬头望了一眼木椽结构的屋檐,心里头感觉安心了不少,从被窝里头钻了出来。
“三娘不歇息么?”
冬情见她才刚躺下又起来, 有些惊异。
康平说:“突然想给世子写封信。”
冬情一愣,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奴婢这就给娘子备笔墨!”
果真是新婚燕尔啊, 虽然在世子府上的时候两位主子过早显露出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但到底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才成婚没几日就面临分别,难免心间思念难耐。冬情手脚麻利地摆了案几,笔墨,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康平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的春情荡漾,知道她肯定想歪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嗯……也不是说不好,她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翟融云一起幻想着什么“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而来迎娶她过门”之类的。后来翟融云倒是真的等到了白马饰金羁的盖世英雄,她就……没有后来了。
她铺开了左伯纸。
独孤继的府上别的不多,这种南人的雅物却是不少,若他不是青州刺史,没担着这么重的担子,说不定还能和睿王烈成为莫逆之交。只可惜他身在此位却不思进取,这就有些作死了。
康平细细沾了墨,下笔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问他有没有吃饱穿暖?龙都该下雪了,他膝盖不好,是幼时落下的病根,需要仔细看护。
而且他还有上气之症,冬天容易发病,想起初见他哪会儿他靠着紫藤喘得像个破风箱,她就有些心疼。
明明十岁之前还是个白白胖胖活奔乱跳的小子,她一死,直接给养成了病歪歪的黄苗秧子,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不能写什么密谋之语,这封信从青州寄到龙都,肯定要被慕容焕拆看过,只能写点家常。
她顿了顿,落下笔去,絮絮叨叨写了一堆,洋洋洒洒两大页纸,写完时,外头的鹧鸪都叫了许多声。她通篇看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像老妈子,可又不晓得怎么删改,无奈在后头加了一句:“在青州遇劫,如今暂居刺史府上,亦不知何日可有回还。切切。勿念。”
这句加上后,她才觉得整封信看着有点略微像了一个新婚妻子该写给丈夫的东西。虽然最后那句“切切,勿念”实在是有些矫揉造作得可怕,透着一股子“我遇劫了,我很坚强可我还是需要你安慰”的撒娇气,她强忍着自己下笔把那两个词划掉的冲动。
可她也实在不懂该怎么给丈夫写信——不加这两句,通篇就真的是婆婆妈妈的“拳拳慈母之心”了。
她将两张信纸,仔细叠了叠,装入印花的信笺。信笺上被熏了一层香,丝丝窜入她的鼻尖,是龙都时兴的卿月梅,步六孤继的品味还真是紧跟潮流。康平将信笺交给冬情,道:“明天一早找人送去龙都。”
冬情笑得眼睛都弯了,将东西收下,又服侍康平重新躺下,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窗外的鹧鸪又叫了两声,屋顶上的十一郎猫一样地蹲着,一手拿着个皱了皮的苹果咔咔地啃着,活脱脱一个春耕间隙蹲在田坎上休息的老农,只一双狭长的眼睛死盯着北方的院落,像鹰隼一样锐利。冬情推门出来,他朝下看了一眼,见她转身往偏房去了,便又调整了个蹲姿势,随手掀起半块瓦片,把啃完的苹果核塞了进去。
下头亮了半夜的烛火次第地灭了。
*
龙都的冬月迅速地转凉,才将将月初的时候,屋檐上就已经开始挂上了霜,大雪节气一过,则便到了满城鹅毛的时候。
崔仲欢的府邸,天热的时候一片鬼蜮般的幽深,天一冷,则戚戚惶惶的萧索。爬了满墙的藤蔓落了,留下光秃秃的灰黄,入冬后,则挂上白莹莹的霜,灰土墙看着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朽,冬日里的朔风一吹,就颤颤巍巍得要塌了似的。院子里头满地的矮草倒是被清理掉了一些,崔家的小童子正抱了个比自己还要高的扫帚费力地扫。
而崔仲欢本人,则裹着条破寝衣倚靠在墙边,脚边火盆里头烧着冒白烟的碳,呛得他有些睁不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个银酒壶倒是锃光瓦亮地在案几上放着,和破落的屋子不甚相称,看着颇为突兀。
更突兀的是,十年浑浑噩噩的崔仲欢,竟然看起书来了。
这几个月他像是在鬼门关里头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却显得似乎挺拔了一些。一双浑浊的眼睛依然昏黄,但是好像从深处透出了一丝浅浅的光亮,他舔着手指上的冻疮,哆哆嗦嗦地摊开手中的竹简,眯着眼睛去看上头的字。
前门传来了叩击的声响,笃笃笃,节奏颇为稳健。
小童一怔,自打自家二爷不再去西市酒街,这两个月跑来崔府上的人怎么多起来了?
往年,可是一整年都来不了一个人。崔家本家早就不想要这个丢了一祖坟脸的嫡次子了,龙都城的官宦又个个都是见风使舵,自从崔仲欢落魄了,当年在羽林卫的几个亲随战友都不大乐意登门。
崔仲欢十年泡在酒坛子里头放纵,早也不把自己当崔家人了。前些年遣散了仆从部曲,一个人像个野人似的窝在府上,白天就去西市喝那劣酒,晚上就摊在榻上流着口水发梦,两年前在西市大街上捡了一个乞讨的小童,善心大发的带在了身旁,让他照顾照顾起居,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像狗一样过了。
小童本来是西市的杂胡孤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亲妈阿耶是哪个,估计也就是什么上了年纪的妓子,总归不会是个什么好出身。原先在西市当乞丐的时候,风餐露宿,一顿饥一顿饱,被崔仲欢捡回来之后,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所以他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这个落魄得没人形的崔二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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