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期间蔚秀园中,贺士该吃吃,该喝喝,同窗们都积极准备着太学的入学品评,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和本就不屑官场的桓墨两个人“沆瀣一气”,几乎成了蔚秀园里的异类。
徐纵看着这几个学生,叹道:“你们倒是得了燕南书院隐世之真传。不想高居庙堂,兼济天下?桓十七郎倒是不必说了,贺十一郎你怎么也这样?是想大隐隐于市么?”
原本蔚秀园的办学宗旨就是为了给生徒一个入朝为官的途径,课程大多都和经国治世相关,谁料得到贺士满腹治国之学,反而不想入朝堂一展身手。徐纵很是苦闷,当初河西王妃把他送进书院里来,难道不是想将来把他作为埋在龙都朝中的暗桩?
贺士却说:“高氏之朝堂不入也罢。”
徐纵:“怎么?高氏擢升汉姓地位,在朝中增设汉官,推行汉化,以仿光武,你我皆是汉人,这对于你我来说难道不是好事?”
贺士答道:“光武帝所治的是个汉人为主的中原,自然广推儒学无可厚非,朝中全是汉人,也没人会有异议。但如今燕国的汉人人口和胡人人口又有几何?多年来胡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岂是她这样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干净的?十几二十年前镇国公主推行汉化,也是建立在大燕百年来几代君主的努力之上的,是以融合为目的的,纵使如此,她也花了多年依然固步不前。可这高氏,以为自己走的是公主的汉化老路,大刀阔斧,实际上却拱错了方向,依然是在分裂胡汉。”
桓墨道:“看来这事不易做!”
徐纵赞赏地看了贺士一眼:“你果真看得透彻。但华夷之辨、国野之分由来已久,真想要胡汉融合,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高氏此举长远来看,还是过分冒进。那么你可有何良策?”
贺士沉默了一会儿:“一直以家世出身来评判选官,政权在某一族中集中,不管是胡汉,只要这个不平衡依然存在着,此事就永远不会有解决。想要让胡人和汉人找到共同的归宿感,很难。”他说完这番话,朝徐纵告辞回房。
桓墨却追了出去,道:“十一郎,我怎么看你像是有什么别的计划似的?”
贺士垂着眼:“大燕百年以来,纵使是冯氏辅政,擢升胡人的时候,胡汉之间虽然有高低,但好歹明面上还能维持着和平,高氏这么胡搞瞎搞,把这平衡打破了,没两天就会出事。”
桓墨说:“你的意思是龙都会有暴乱么?”
贺士:“你猜呢?”
桓墨笑了起来:“我可猜不着你们燕人的朝政局势。”
贺士摇了摇头:“别瞎扯了,我们这儿胡汉之间角力百年,堪堪□□,你们哪儿呢?四大家族车轱辘似的转,局势不比我们这儿难缠?如今皇帝被架空,高氏外戚靠着所谓汉化,目标却是联合各大汉氏高门,最后搞出来的也就是你们那儿差不多的贵族政权。可国中那么多的胡人那么多的镇兵,往哪儿放?”
桓墨定定看住他。
贺士笑得尤其憨厚,广袖大袍也遮不住他一身的土茬子味道,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珠玑。
他顿了顿继续说:“桓墨,你真的觉得现在楚国四家共治的局面还能维持很久么?一个国家不能只有政,还要有兵。你说,若是现在燕国出兵攻楚,你们四家能搞出一个行动一致、联合抗燕的军队来么?”
桓墨笑:“你们燕国如今自顾不暇,怎有空出兵伐楚?你们燕国现在能派出一支行动一致,联合伐楚的军队来么?”
贺士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你们如今楚国那么安稳,还真是得靠着我们这儿乱成一锅粥。可这粥煮了一百年了,要沸腾了,要出锅了,要有人拨乱反正了。到时候呢?”他甩了甩袖子,重重地拍了拍桓墨的肩膀,“我可得去藏书阁查查地图,到时候也知道自己能卷铺盖跑到哪儿。”说罢,转身准备走。
就在这时候,书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夹带着愤懑的嘶吼,大门被推开了,一群生徒涌了进来。为首的几个胡人学生口中用鲜卑语骂骂咧咧,各个气得面红耳赤。
☆、104.第 104 章
一只脚已经迈下廊的贺士又把那只脚缩了回来, 笼着袖子眯眼瞧着影壁处人头攒动。
他转头对桓墨说:“前两日我读你们楚国一个范子所著的《后汉书》,读到党锢之祸那章, 当时那些党人之间,大多也都是同窗或者师生,我就觉得咱们读书人其实还挺有能耐的。”
桓墨的鲜卑语并不很好, 但也大致听出了影壁前吵嚷的那些生徒在说些什么东西。
原来今日太学开放, 预备今年参加太学品评的生徒们结伴前参观,谁料还未进门就被拦了下来。
生徒们为了这次活动, 全体都穿着士人的广袖大袍,扎红缨小冠, 无不风度翩翩, 不想让自己的师父徐纵丢脸。他们这般重视, 却连太学的门槛都没有摸着, 能不气愤?
更加可恨的是, 领头的那个学生正是出自辽东段氏之鲜卑人, 俊美高大,一身广袖长袍穿在他的身上仿若谪仙,可那拦人的太学博士只是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竟然说道:“段郎君不去虎贲练武,怎沐猴而冠, 跑来太学,莫不是欺我眼拙, 认不出你来?”
段生好声好气地同他道:“学生皆是城中蔚秀书院的弟子, 师承燕南徐先生纵, 太学招生,故来此参加品评。”可那个不知道几品的博士却说:“胡人不能参与品评。”此后,更是不分胡汉,叫人把所有蔚秀园的学生都给赶了出去。
赶人的是虎贲,同那位段生的家里头有些私交,好言好语将他劝走,也道:“高氏上位,国库拨了好多钱给太学要扩建,这帮汉生的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仗着肚子里头有些个墨水,以为人人都大字不识?兄弟我也看不下去,可如今被拨到这里,也是仰他们的鼻息,你就当送我一个人情,领着你的同窗姑且回去吧!”
段生愤愤不平,回到书院,立刻召集学生开会。他也算是鲜卑大族出身,本就在胡人学生里头有些号召力,再加上这次被不分青红皂白赶回来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汉人生徒,大家立刻就在影壁前围了一圈。
“高后独揽朝政,说是扩建太学,我看,不过是借此幌子发展她自己的党羽!高家世代在水木读书,自然是紧着水木书院那些纨绔!假惺惺地说要广招人才,真的人才去了,评也不评,就将人拒之门外,这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
段生读书前可没荒废武艺,站在影壁前的演讲中气十足,振聋发聩。廊后站着伸着脖子瞧的桓墨听罢苦笑了一声,转头问贺士:“你说你读了党锢之祸,那你还记得范子在书中说党人死了多少?”
贺士答道:“那不过因为当时的军权,都在宦官的手中,党人的抗争自然容易被镇压。但现在你看看闹事的学生,为首的可不就是家里头手握重兵的?”他指了指已经爬上影壁前的石台,开始大声斥责太学的段生。他又指了一圈下面围着段生的,情绪最为激动的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无一不是胡人面孔,“那几个,这几个,凑一块,龙都半个城的宿卫——有了!”
桓墨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敢么?“
贺士说:“读书会让人胆子大。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胆小的人。”他把手踹进了袖子,像是个老农巡视自家夏日疯长的苞谷地似的,又一次憨笑起来。
桓墨瞧着他的笑容背后一阵阵的发冷。
*
长安驿,灯火如豆,崔仲欢跪坐在案几前看着地图。他一路游说,沿路的几个州府都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可始终还在观望当中。他知道不把长安拿下,不在原来的汉长安明堂上祭天登基,那些墙头草似的郡守太尉们,是不会彻底倒戈的。所以长安才是他的目标。
夜里官驿的门却打开了,急促的马蹄声闯进来,他辨认出是从东边来的人,急忙秉烛查看。听到动静的秋韵同时也从侧耳室中出来,正好同他打了个照面。
一个风尘仆仆的驿足进了一楼的大堂,楼下住的是呼延部的几个亲卫,他见到了,喜出望外:“崔先生可在此地?”
呼延西坨问道:“你是何人?”
驿足答道:“我自龙都将消息传给单于,既然崔先生在此,那正好将消息先传给先生听。”
站在楼上的秋韵、崔仲欢二人方知,原来是刘易尧夫妻在龙都留下的信使。既然能不经过康平的手,先上报给崔仲欢,说明这个消息对崔仲欢目前的景况很有帮助。
秋韵连忙提裙下楼,道:“信件给奴婢,奴婢带给先生。”
驿足将火漆封起来的竹筒递给她,秋韵低头看过,火漆上面印着的却是个陌生的印记,她并不识得,不由微微皱眉:“敢问这个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
呼延西坨看了一眼,却道:“这是大阏氏三十卫的印记吧?这上面标着的应该是十一郎。”
秋韵放了心,将竹筒带上了楼去。崔仲欢揭开来,抽出里头的布条,看了一圈,本凝重的脸色逐渐绽放了开来,若不是带着病腿,他几乎是要小跑着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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