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赖孤说:“方才我查到高淑妃的侄子高广寻入宫了。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筹谋些什么。可是对方太过谨慎,此前三十卫同高家也打过交道,高大臣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康平说:“你先到上面去,听辇声,上头的应该是皇后仪仗而非淑妃。慕容焕现在的情况并不好,而冯后或许没有意识到,高淑妃想要做一只黄雀。”
贺赖孤问:“主上要纵容高淑妃……么。”
康平冷冷地笑了起来:“我能怎么样?我从未欠过慕容焕什么!我把他从宇文沐的手中救出来,我送他的皇冠!这个皇位我坐不得么?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我是他的哥哥,而不是他的姐姐——如今能轮到他躺在太极殿里哼哼唧唧?”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好歹我们都是姓慕容的,我杀了宇文沐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掉头进东宫将他从密室里头拖出来!我以为他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从小到大我和他争过什么东西么?只因为这江山是慕容氏、他是慕容氏,皇位什么都是虚的——他是我的一部分,只要他依然像幼时那样信我、无条件支持我,我们姐弟什么完不成?就连世祖没有拿下的江左,我们都能拿得下来!”
“汉化那件事,确实是我过分冒进,可是若背后没有冯氏挑拨,没有他的默许,那帮胡姓敢这么做?”
她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现在可好了,这江山要改姓了——外戚外戚,永远都是外人,他为什么宁肯信一个给他下药的女人,也不肯信我这个从小护着他,无条件为他的慕容族人?”
贺赖孤想起十一年前的冬月初十,她捏着桌上的密报,浑身颤抖的样子。但一如那一日,她依旧很快地平静下来。
“我没欠他过分毫,可他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都快死了,我何必帮他,让他在他的账簿上再添一笔,对我又有何意义?让他下辈子来还么?”
贺赖孤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一切都已经按主上的安排,处理妥当了。”
康平敛住了呼吸,唇齿之间还留着梅子的味道,她终于又恢复了当年那个杀伐果断的慕容康平的模样。
“有人想做黄雀,却不知道,黄雀的背后还有鹰隼。”
她推开了贺赖孤,朝着静园方向的地道,笃定地走了回去。
*
太极殿中,慕容焕浑身燥热,一直死死盯着屏风。外殿的烛火突然亮了,有宫人四处走动的脚步声,他看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烛火影子,那个剪影早就消失。空气里头还是沉重的药味无法消弭。
殿门被推开,慕容焕压在嗓子中的声响终于蹿了出来:“阿姐!”
踏入殿中的冯后微微驻足,旋即脸上端上了端庄的笑容,声音也放柔了,她绕过屏风,看着榻上枯槁的慕容焕,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但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今夜陛下为何睡得不安稳?”
慕容焕空洞的眼睛看向了她,突然说:“乳酪。”
冯后偏了偏头,在慕容焕的面前,她依然保有着些许的少女姿态,她的举动依然如同那年刚刚嫁进东宫的时候那样轻柔。她说:“陛下想吃乳酪?”
她站了起来,巨大的裙裾拖在身后,走到了案几前拿起了那个白瓷碟子端了过来。
“平时陛下总说要吃乳酪,每夜都要在案下放上一碟,却从不见动,可今日怎么都给吃完了?”她问。
慕容焕看着她手中的空盘,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了起来。
冯后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担忧的责备:“陛下,这东西这么酸,怎么一口气吃那么多。陛下平时并不喜欢酸食。”
慕容焕的胸口浮动得像是一只夏天烈日下的猎犬,很快的,他就有些透不过起来,脸色开始涨红。冯后扑上前去,帮他顺着胸口,伏在他的耳边柔声问道:“陛下,今日的药吃了么?”
慕容焕抬起手来。他本就因为长年的病痛而显得比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子消瘦些,如今更是形容枯槁,一双手干瘦如柴,抓在冯后华丽的衣襟上,像是一只焚烧焦黑的鬼爪。他死死捏住了冯后的领子。
冯后大吃一惊,伸手去拨,可慕容焕此刻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几乎要将冯后胸口的衣襟扯破。
“宇文……”他从牙齿根中挤出来半个名字。
冯后的身体微微一颤。
但慕容焕却突然松了手,似乎光说出一个姓氏,就已经抽走了他回光返照的所有力气。
冯后的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焕缓了一阵,他依旧睁着眼睛,一双慕容家族标志的浅色瞳仁此刻已经浑浊不堪,像是蒙上了一层翳。他到底没有对冯后说出那个名字来,而是缓缓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旭……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太软弱了些。随……随我。”
冯后的指尖突然有些发冷,她看着病榻上的慕容焕,神色有些复杂。
慕容焕又一次将手举了起来,冯后看见,顿了顿,到底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她那双手因为保养得宜而十分莹润,尽管因为慕容焕重病,她没有涂蔻丹,可是无名指和小指上两个鎏金的护甲依然显得雍容华贵。慕容焕的手,则被她衬得像是个干枯的木桩子。
慕容焕捏着她的手,继续缓缓地说道:“那时候……我在上巳宴上……看到你,就觉得、觉得,你不一样。”
冯后微微皱眉。慕容焕似乎想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些陈年旧事翻起来重提,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于激动,每说一句话,就要喘半天的气。
“你就像……芙蓉洲上的花。那么多、那么多胡姓的儿郎围着你。”
“你叫我想起……我的姐姐。她那时候、那时候、在漠北呢,宫里宫外,好多好多胡姓的儿郎,想要巴结她……她也跟你那时候似的。”慕容焕说。“他们说,你家在代北,祖辈都是代北御柔然的将领。”
冯后不曾知道,原来当年贵为太子的慕容焕看上她,是因为她与慕容康平有相似之处。
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三公之乱的时候,姐姐领兵杀入皇城,而你……带着人堵住了东宫的门。”他颤抖着声线,浑浊的眼睛里头缓缓滚出泪来。“我很窝囊,这辈子、这辈子……都在寻求女人的庇护。”
“不要让旭,变成这样。”他最后用力地说道。
冯后看着他,没有动。
三公之乱的时候,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将他推入密室,对于慕容焕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瓷碟,笑了起来:“姐姐,她来过了。她来接我了。”
他的那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至鬓发之间,刚出眼眶时滚烫的泪水在滚入发际线的时候已经变得冰冷,慕容焕缓缓阖上了眼睛。
冯后依然握着他的指尖。她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惊,但是慕容焕的呼吸声很快就平稳了下来,冯后几乎吊到嗓子眼的心又缓缓放了下去。
药的量还没到,慕容焕虽然就在这几日了,却还没有那么快就能死。
她咬住了嘴唇。
榻边是一面落地的铜镜,冯后从慕容焕的手中抽出了她的手指,拖着裙裾走到了那铜镜前。
她的眼角早就是岁月的痕迹,身为汉人,她到底比一般的胡女扛老一些,慕容康平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她现在这个年纪,也从一代美人,被时光、战争、政务折磨得不成样子,只能靠着艳抹浓妆来凭吊自己曾经恣意妄为的青春。
时间对于女人而言都是公平的,没有谁能美一辈子。
冯后看向镜中自己的双眼。她的长相并不如慕容康平富有攻击性,眉眼也远远没有她那么立体,但她从自己的眼睛里头到底还是看出了一些东西。
一些方才慕容焕所说的,可慕容康平相似的东西。
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毛,想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头甩出去。但是越对着镜子,越发觉她和慕容康平确实相似。她甚至能看见慕容康平那张令她厌恶到极点的脸,带着倨傲的神色站在镜中,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实在是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榻上的慕容焕已经又一次沉入反复的睡梦之中,外头的更鼓响起,宫门要下钥了。冯后挥灭了内宫的烛火,拖着裙裾走出了慕容焕的寝殿。大长秋迎了上来,问道:“娘娘,陛下的状态如何了?”
冯后看向大长秋的眼神有些微微的湿润,半晌,道:“睡下了。”
这么多年夫妻,共同生儿育女,她若是对慕容焕没有半分感情也是假的。可纵使有再多的感情,也已经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算计和失望之中了。慕容焕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的父亲,好的夫君,可他没法成为一个好的帝王。
可冯氏,想要的并不只是一个夫君,一个孩子的父亲,她更想要一个能撑起这个国家的男人。如果没有,那么她只能自己来。
她眯了眯眼睛,又问道:“高淑妃呢,去了何处?”这段日子,高淑妃一直带着慕容暄侍疾,今晚却没有留在太极殿中。
她想起方才慕容焕病榻上说了一半的那个名字,秀眉顿蹙。大长秋说:“今日高淑妃又将高郎君招进宫内陪伴小殿下了。此刻应该还在她自己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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