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霆恍若未闻。只自顾自地从多宝阁里拿出一本书来,可草草翻了几页便放下,立刻又拿着另一本来。如此反复,不像看书,倒像是在找书。
许久都未寻到,好不容易被压下的烦乱再度被扯了出来,楚霆高声怒道:“朕前几日放在这里的书呢?!”
楚霆常看的书不多,随身更是少之又少。邓达立时明白他所言之物:“可是《褚循游记》?昨日放在了陛下的寝殿,奴才马上派人去拿。”
楚霆恍然,忽地想起是他亲自将书放在枕边的。
“不必了。”语气里的怒意倏忽不见,只剩下难言的情绪,“朕知道它在那里就好。”
房中的內侍皆低头静默,看似训练有素,可从细微处还是能看出并未适应帝王忽来忽去的怒气。
邓达摇摇头,想着这批新人仍需再练练,又担心一会儿来个不长眼的,添了帝王的怒火,便干脆将人都清了出去。
屋内沉默片刻,邓达抬眼看了看楚霆的神色,心下稍定,这才开口:“顾相为人看似散漫,实际却中正持重,乃一外圆内方之人。此番出使,事关两国,顾相自是知晓孰轻孰重。”顿了顿,“顾相当年既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还请陛下相信她可以从容应对。”
楚霆听着邓达的话,烦杂的心情慢慢沉浸。
良久,长叹一口气。他确实有些关心则乱了。
可还是不想多言,也不想看见别的人。他与她共同的记忆本就少得可怜,如今脑中偏偏又都是她与那人在一起的样子。
他摆摆手:“朕今日想静一静,若非大事,不必让人进来了。”
“……是。”
凤新皇室自炎兴帝起,后宫便只得一位皇后,到了熙宁帝,亦不过只多了一位宋妃。至于如今的景泰帝,虽定下了后位人选,但嘉礼未成,后宫终究不过虚设。是以偌大的皇宫如今只得四位正经主子。
此种情况放在炎兴帝时期,便是正好,帝后和睦,其乐融融。可放在眼下,便让人难免觉得空旷,无论立在何处,都有些不知所向。
慈宁宫算是皇宫里最热闹的地方,可也不过是每月多来那么几拨儿回禀事务的內侍。
韩悠淡淡看着香炉里的轻烟,眼神幽深。
“太皇太后寿诞将至,宫中诸事应已经妥当了吧。”
撷涟低头:“是。”
韩悠唇边突然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南国左相,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顾霜一个小丫头她未尝放在眼里。况且萧彻将她护得很好,她没必要此时去招惹她。但顾染不同。既是谋臣又是女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切入点了。
撷涟和采漪一时静默不语。
韩悠又想起了旁的事情,淡淡笑着问道:“摄政王府最近可有何动静?”
撷涟摇头:“并无。”
“那个唤作轻衣的婢女呢?”
采漪上前一步:“亦无不妥。”
韩悠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她的病症到底为何?竟劳动医女沈昙按时请脉。”
采漪微微敛眉,语气谨慎:“说是她喜欢一人在夜里哼歌,痼疾而已。”
韩悠碰了碰指甲,挑眉道:“那应当便是夜游症了。”
采漪想了想:“想来是的。毕竟沈医女虽隔几日便去请脉,却鲜少写下什么方子。”
韩悠继续瞧着香炉里飘出来的烟,微微一笑:“无甚不妥便好。”
采漪隐隐觉出掌心微湿,躬着身子又退回原位。
马车正隆隆前进。顾染先是揉了揉眉心,然后轻轻侧身,拉开车厢里的暗箱,取出一张信纸来,神色淡淡。
这信纸想是有了些年头,颜色泛黄,边缘发毛。
顾染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比普通信纸薄上一倍的纸。沉思之中,不其然再次看见了边角处细碎的蓝色小花,微微皱眉。
不知道萧彻是否明白了她的提醒,又想了想那方式是否太过委婉了些……摇摇头,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如何都该生出些疑虑。
又凝视了信纸片刻,方才将其放回原处。
不久便可见到小霜了。暗探传来的消息虽令她欣慰,可总归还是得亲眼看见才可。何况前不久小霜才与那人见面,心里恐怕终究不大舒坦。
莫说小霜了。想到时隔十六年,将再次见到他,顾染自己一时也弄不清具体的情绪来。毕竟漫长的岁月已经磨掉她对他的所有希望,而她也不再是那个爱做荒唐事的顾家小女了。
可她偶尔也会担心,年少时跳脱的性子某一日又突然冒了出来。
就像十七岁初见那人的时候。
她许久没有这般不自信了。顾霜笑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就那么端坐着闭目养神。
中秋将至,圆月渐显。月光透过层层的屋檐树叶落在地上,投下万物的影子。
想是下午歇得时间长了些,顾霜夜里如何都睡不着。可又不想扰着萧彻,耽误他休息。辗转几次依旧未能入眠,便干脆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
耳畔传来萧彻悠长的呼吸,顾霜忍不住就嘴角一弯,索性撑起胳膊,就着屋内细长温和的月光,认真打量着萧彻的脸。
她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连喜服都未穿戴整齐,衣角处褶皱甚多。又想想他如今的衣服都由自己打理,细节处比当日不知好了几倍,心中便隐隐生出些得意来。
他其实很忙,却总能尽早回来陪着她,就算是有何急事,也会陪她一同用完晚膳。
且他从未嫌弃过她。小时在南国,陈家的混蛋小姐曾对她说,因她没有父亲,就是嫁了人也只能为妾,因为无父便是无名,无名则言不顺。
在南国,虽有女子为官,却多是因着世家大族的声望,总体而言,仍旧遵循着三纲五常。
她自是难受,却不敢告诉娘亲,只默默记着。可娘亲却不知怎的知晓了此事。
当时娘亲正吃着肘子,叫她过去问了些具体的情况,问完后神色不变,也未说多余的话,只问她有何想吃的。
她见娘亲面色平静,未有异样,心中忐忑渐消,想了想,说了一道珍馐谱上的新菜。
娘亲突然一笑,说明日就带她去吃。
她当时还有些疑惑。因为以娘亲在南国吃友的地位,是可以直接让人将菜送到顾府的。可也未曾多想。
熟料却遇见了陈家的混蛋小姐。
顾陈两家其实一直便有些矛盾,但从未触及底线,顾染便未将其放在心上。可眼下却对她女儿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让她有些恼怒。
若论南国吃友的排位,顾染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便是庆嘉长公主亦会如此认同。是以只要与佳肴相关,顾染便拥有许多特权,其中之一便是可以提前品尝新出佳肴。
可陈家没有。
当天,顾染为酒楼里的每位客人都点了新菜,除了陈家的那位小姐。
在他国或许只是一件小事,但在以食为天的南国里,便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大事。
何况还有顾染似笑非笑的解释:“依本相之见,陈小姐之口,恐怕不适合这种珍馐佳肴,本相还是替你点一碗羊奶吧。”
酒楼里的客人哄然大笑,此事很快便传开来,伴随着的还有那位陈家小姐平日里的糊涂之事。百姓开始称呼她为“羊乳稚童”,同时再无人主动邀请她参与什么佳肴盛会。
在南国,那便是被排斥在交谊的圈子以外了。
陈家主母得知事情经过后,纵是恼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责怪那位陈家小姐无事招惹顾家做什么。
顾霜还记得当日娘亲对她说过的话。
“你是顾家的子孙,我顾染的女儿,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娘亲其实从未刻意教过她什么,对她也不像旁的母亲那般事事关爱,可她就是知道娘亲很疼她。
但娘亲又和旁人不同。娘亲不在意的,旁人未必不在意。况她又真心喜欢上了萧彻,便更希望他们可以好好在一处,于是难免会担心萧彻会嫌弃她。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那样维护她,尽管那人是他多年的好友。
她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又想到了娘亲,想起出嫁前娘亲偶尔轻蹙的眉头,心里微微一提。
娘亲也要对夫君满意才好呢。到时候她一定要在娘亲面前多说说夫君的好话。
正想着到时要如何与娘亲措辞方显得不刻板生硬,手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顾霜回神,却见萧彻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双眼睛流露出耀眼的光彩来。
她还不知道他的眼睛可以这样亮。可看他并不说话,想着是自己将他闹醒的,下意识缩了缩手,可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他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慌得立刻垂眸,低声道:“是我吵到夫君了吗?”
萧彻终于开口,嗓音却是沙哑诱人:“半夜不睡觉,摸我做什么?”
这样红帐微暖的时刻。纵她现在面皮厚了些,仍旧忍不住地脸红,微微偏了偏头。
萧彻低笑着将她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还没回答为夫的话呢?”
顾霜嗫喏着:“今夜有些睡不着……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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