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她曾无意间瞥见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虽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问题!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这件旌旗深衣。
这也是她做给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两年有余,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荧荧的清冷光辉下,采薇拥着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来,拿出织女针缓慢地缝起来。
※上郡※
王离率队在军营门口等候,亲卫们的速度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领好物资集结了。随上卿回咸阳的亲卫们每人除了胯下的战马外,都带着另外一匹马以备轮换。王离检查了两遍,满意地发现没有疏漏,随时都可以启程。
不过他琢磨着,阿罗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别,怎么都要再有大半个时辰,便打算让这些亲卫们原地休息。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骑着马从军营中缓缓而出。
王离眨了眨眼,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意外。
“怎么?”青年上卿控制着战马停在王离面前,实在是无法把他脸上的表情当做没看见。
“哦,没什么,我以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阵。”难道不应该把咸阳的事务交代清楚?他们可是两年多都没回去过了。不过转念一想,王离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罗的父亲病重,急着赶回去也是应该的。
青年上卿低头盯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他何尝不想与大公子多说几句话?以他的身体,回到咸阳之后可能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大公子何等敏锐之人,哪怕他再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也许就会被他发觉。
不过也无事,他把想说的话想要交代的事情都写成了帛书,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写。他也没发现自己是这么多话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后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现在都已经写到二十年后了。
等回到咸阳之后,有空再继续往下写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现在的年纪还要大的岁数。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来陪着大公子的,应该是他……
王离把马匹转了个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侧,动了动鼻子:“咦?阿罗你怎么熏香了?这味道有点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勒了一下缰绳,策马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王离还想再说些什么,眼角却瞥见军营中又冲出一匹马,正是大公子扶苏。
就说这么短的时间绝对不够嘛!王离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带着亲卫们离开,在不远处列队等候。
青年上卿在马上便大公子行了行礼,他控制着脸上的神情,一丝异样都不能有,否则对方就会察觉到有问题。
扶苏停住战马,从怀里掏出一截物事,递给他道:“方才忘了把这个给你。此去咸阳,不在我身侧,一切以平安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头一看,这是一段竹启节。
使臣出行,执节以示信,所以启节乃是通行证的代称。所谓竹启节,并不是用竹子雕刻成的,而是青铜所制,形似一段剖开的竹节,上面铸刻着数列错金铭文。只要五段竹启节围起来,就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竹筒形。一般的竹启节,分舟节和车节,拥有此物者,便是在秦国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陆路都可免税行走。而扶苏递给他这个还有着不同的意义,出示此节,所有驿站、关卡都会以最高级别对待,甚至在夜晚城门关闭之后都有资格叩关。
这是为了他着想,怕他归心似箭,却在路上有所耽误。
青年上卿把竹启节攥在手中,艰难地说道:“多谢陛下。”
“应该的,幸好我想起来了。”扶苏万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读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好歹……去见宜阳王最后一面……”扶苏并不觉得自己说得无情。宜阳王在咸阳是最低调不过的存在,儿子随他到边疆两年多,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既然到了来信告知的地步,那么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话说得严重一些,否则抱着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对的若是残酷的事实,恐怕会接受不了。
果然见自家侍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扶苏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读瘦可见骨的身体,皱了皱眉。这小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了?真是不放心对方一个人回咸阳。可他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诏之前根本不能踏进咸阳一步,否则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读回去了。
最后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帘,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后就重新调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启节揣到怀中放好,认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别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许是对方的语气太过于郑重,扶苏怔了怔神,之后才点了点头回应。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缰绳,转身勒马而去。
扶苏觉得这一眼中饱含着无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想要伸手拦住对方问个清楚,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一犹豫,又难以解释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家侍读策马在漫天黄沙中奔向那队人马,一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为止。
※咸阳 升平巷 甘府※
采薇拢了拢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门口,举起手摸着那古旧的锡辅首,忐忑了半晌,终于敲响了门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时间里,采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随上卿大人回甘府拿过一次旧衣裳,当时升平巷里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样。现今看上去仿佛更繁华了,但甘府的周遭都空了出来,可见甘府虽然一如既往地低调,但也有了昔日钟鸣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许荣光。
没过多久,门扉就“嘎吱”一声开启,采薇立刻回身,小心隐藏住心中的紧张情绪,酝酿出最温柔的笑容。
只是还未等她自我介绍,年迈的门房在一怔之后,就已经欣喜地问道:“可是采薇姑娘?来看我家大少爷?”
“您……还记得我?”采薇惊奇不已。
“记得记得。”门房大爷连忙把门扉开大,把采薇扯进门内。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辈子的门房,来甘家登门拜访的客人,除了大少爷十二岁那年,都屈指可数。这位采薇姑娘还是大少爷当年亲自带回家来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也让他印象深刻。
这不,大少爷刚回咸阳,这采薇姑娘就来拜访了。
门房大爷扫了眼采薇头上那代表着还是姑娘家的双环垂髻,笑容越发殷勤起来,引着采薇转过影壁墙,带她在偏厅先休憩一下,自己则三步并做两步,往内院通报去了。
上次来甘府的时候,采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领着直奔后院的,也没在前厅停留。所以采薇站在偏厅内,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厅内的摆设来。在咸阳宫这么多年,也经常流连于高泉宫,采薇所见过的珍奇异宝自是数不胜数,再加之当了织室的首席织婢,接触的名贵衣料更是不知凡几,眼界和品位不次于世家大族的贵女们。
甘府偏厅的摆设严格来说,除了一些笨重肃穆的青铜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书简了,早年听说甘府在甘茂老将军叛逃之后,困苦艰难了很久。之后虽然培养出来了一个绝世天才,却因为始皇安排给了大公子扶苏当侍读,一直沉寂至今。
整个庭院也略显陈旧,但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扫,连青砖都光可鉴人,干净得没有灰尘。整个甘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长满铜绿的青铜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浑身气度却一分不减,无论何时重见天日,都让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并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甘府并不算大,门房大爷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直接带着她往后院去了。采薇也没有觉得尴尬,欣然跟上。
其实她这种女客,按理说应该是女主人来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亲许多年前就已经过世,宜阳王也没有续娶。因为甘茂当年的事情,甘府散尽家财,除了嫡系的宜阳王还留在甘府外,其余旁支也都早就分家离开了,甘府的成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没有什么女主人。
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个院子门口,门房大爷便不再往前,笑着说已经与自家大少爷通报好了,直接进去即可。
谢过对方,采薇穿过了小院,也无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阶。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角,才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
迎面扑来的浓重香气让采薇不禁怔了怔,她还记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欢的是淡香。而且屋内的窗户也没有开,在炎热的夏季不通风的屋子里还熏这么浓的香,数种香料毫无格调地混合在一起,已经算得上呛鼻了。
不仅仅如此,屋内的牖窗前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只有屋子角落里的青铜雁足灯在亮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上卿?”采薇迟疑地唤道,没料到屋内居然是这等情况。她一只脚还在门外,有什么不对时刻准备着转身逃跑。
“采薇?好久未见。”青年上卿慵懒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真是失礼了,我回咸阳后日夜颠倒,倒是没料到已然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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