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见了黛玉,自然是心肝儿肉儿的叫个不停,又拉着手问可否受了委屈云云。黛玉见外祖母如此关心,不由也心酸落泪,邢夫人与凤姐儿在旁劝住了。众人方一一落座,贾母拉着手道:“按说该叫着继夫人一同过来,但也怕她嫌弃,倒不如不开口的好。”黛玉说道:“母亲要在父亲身旁服侍的,自然也不好过来。”贾母点了点头,又对邢夫人道:“倒不必另设屋子了,叫着玉儿跟着我住就是了。”又见她身边只跟着俏眉一人,忙道:“这丫头倒好,只是太单薄些,我再与你两个丫头……”黛玉忙道:“我也不敢多扰老祖宗的安,只怕过两日就要回去的……”贾母佯怒道:“回去是回哪里?这才是你正经的舅舅家,若是你爹给你另置办了院子我就放你走!”邢夫人也笑道:“姑娘只管安心住下,老太太说得有理,这时候正该住在咱们府里的。”黛玉见着诸人亲热,心中一暖,便不再多说。
自此贾母带着黛玉一应起居照顾都十分精心,平日里大姐儿也常过来与黛玉说笑玩乐,黛玉教她读书识字,大姐儿又与她请教些理家之事,不知不觉排遣了些抑郁,倒也不寂寞。贾母见着二人和气,心中不由有些念头。若是平常的时候实在是高攀不上林家,现今这时候倒是能把黛玉娶回来也好,虽是对着家族无助力,但好歹是与自己亲近的孙子媳妇,每日里也过得舒心些。但是宝玉已经定了岫烟,其他的又不相配,也是没缘分罢了。旧府里王夫人见了林家大祸,心中只有庆幸当时没有与林家结亲,又见着贾母执意接黛玉过来住着,不由犯了嘀咕。她一面防着宝玉知道消息再起风波,另一面去与邢家商量,提早娶岫烟进门。邢忠夫妇见了如此,岂有不乐意的。王夫人得了准信,就往贾母处说了此话。贾母很知道她心中所想,实在懒得再与她多话,只问道是否过了太妃的忌期,听说一切妥当,也就点头说知道了。黛玉却是心无芥蒂,听说宝玉要成亲,想着自己客居,不好不表示,便带着俏眉做了些针线,送给岫烟做贺礼。
却说朝堂之上因着林如海被贬掀起轩然大波,有保奏的,有弹劾的,圣君却都按本不发。过了一段时日,每天千头万绪的,此事也就渐渐淡了。幸好无甚牵连,为林如海出头的几位老臣依旧稳坐朝堂,去贴服忠顺王的朝官们倒是自悔急躁。林如海自出庙堂,也不闻得朝廷之事,每日里只在大简书院里用心教书,每月按时支取束脩。到了九月底,林家便不顾宁国府里一再挽留,由着林如海亲自出面去小马胡同租了一套宅子,接着傅夫人与林小公子一并出去。贾敬苦劝不听,便叫着贾珍送了几房家人过去侍候。林如海却是一应壁回道:“院子狭小,如今囊中又羞涩,倒不如自己动手罢了。”贾珍赔笑道:“求姑老爷细想,虽是现下人口不多,但是夫人每日里只照顾小公子便是乏力,又要洗衣煮饭收拾屋子,也请姑老爷为着夫人的身子多想想,哪怕只留下一房家人来,看家护院也好。”林如海想了想,知道有理,便挑着一房老实忠厚的留下来。汉子守门做些粗活,婆子就做些洗衣煮饭的杂事,傅夫人由此能一心一意照顾儿子,这般分派倒也稳妥。贾珍长舒一口气,原本还要送丫头过来,林如海却是坚辞不要的。尤潇潇早在他们搬家之日便打发了人提前送了各色器具,安插整齐,洁扫干净,又听贾珍说他们一家子立誓要自力更生起来,便说道:“姑老爷跟着继夫人都是有志气的,既然是要搬出去,肯定也不想再多沾染些什么,咱们不必勉强。幸好他们人口少,一房家人勤快些也就够了。”然后又笑道:“每日里叫着厨房管事去往小马胡同走一趟,送菜送水过去,横竖他们家也是要打发人出去买的,便是从咱家买起吧。”贾珍点了点头,回头与贾敬说了不提。
那边黛玉听闻父亲出东府而居,便告知贾母自己要一同搬过去。贾母流泪劝道:“我的儿,听说那屋子实在是简陋得很,凡事差不多的都要继夫人自己动手,你一向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只管在咱们府里好好住着,何必去吃那个苦处?”黛玉低了半日的头,才道:“父亲母亲弟弟都在外头,我在这里锦衣玉食心中着实不安,况且这里是舅家,我总不能住一辈子的,求着老太太让我回去吧。”贾母正待说话,邢夫人却扬眉道:“姑娘这话偏了,谁说舅舅家住不得一辈子?你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且不说老太太如何疼你,这时候舅舅舅母倒是能把外甥女往外推的?咱们虽不是何等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说起养姑娘一辈子还是养得起的,况且老太太疼姑娘的一片心,求着姑娘体谅。”贾母未曾想到邢夫人能说出这般敞亮话来,心有所感道:“你听听你舅母说的话,还有什么信不服的,只管在这里好好待着!”黛玉见着她们如此诚心,再坚持反而不好,只好暗暗叫俏眉带出信去,等着林如海接她出去。
十月出头,陈颐梁任满归期。他远隔千里之外,虽与林如海时时通信,却也不知朝廷出了如此大变。以往归京叙职,他虽是权小官微,但众人都知道他与着尚书大人关系交好,所以一路上交往巴结者众多。而今此次却一路凄惶,到了京城还未落脚,就有人过来传了林如海被贬之事。陈夫人听了难免心惊胆战,陈颐梁却是面无惧色,因着往胶南去的这几年,家里一应交给贾芸照应,所以到了城门口,正是贾芸骑着马在驿亭外等着。见了陈夫人,贾芸先与姨母请安,再与陈颐梁互致平安,因在野郊不好多话。贾芸便道:“母亲听说姨妈同着表弟今日归京,嘱咐一定先往我们家走一趟。”陈颐梁想到自己家里久无人气,确要收拾一番才能住人,倒不如先到贾芸家借宿一晚罢了,于是便应道:“姨妈厚爱,我便同着娘去叨扰些。”贾芸说道:“你跟我说这样客气的话,先走吧。”陈颐梁见他面色沉重,也知道定是林如海之事,于是兄弟二人各怀心思快马加鞭,扶着马车到了金鱼胡同。
外头小厮瞧见马车来了,连忙进去喊人,卜氏带着银蝶忙忙迎出来,姐妹良久未见,难免抱头哭了一场,然后方一一见过。陈夫人听说贾芸已经娶了银蝶为妻,连忙就从手上褪下一只金镯子来:“我们来的匆忙,也没备什么礼,外甥媳妇休嫌弃简寒。”卜氏忙道:“姐姐说哪里的话!”银蝶连忙谢过,便带着丫头去后厨准备晚饭。众人坐下来,贾芸见着姨母与表弟的铺盖与包袱一应简朴,便知道这些年在外头定是老老实实做官的,于是叹道:“表弟为人正直,做官清廉,只是难免苦了自己。”陈颐梁摇头道:“我虽是芥微小吏,但也不能失了良心,况且本是父母官,必要为民做主的。”于是又问起林如海之事,贾芸倒是早把来龙去脉打探清楚,一一与他说了。陈颐梁听说林如海一家正在外头蜗居,忙要去瞧。贾芸也知道他们师生情谊,便道:“我陪着你一同去吧,叫着姨妈在家里跟着娘好说话。”
陈夫人听说林家落魄至此,先叫着儿子进来,要把自己攒下的体己银子叫他带过去。卜氏瞧见,说道:“这倒不必,芸儿去厨房里看有什么新鲜的吃食带些过去。”贾芸应了一声,卜氏方对陈夫人解释道:“我的姐姐,林家是不肯白拿人家银子的,原先一家子住在宁国府里,不到两个月就搬出来了,敬大老爷怎么留都留不住,现今珍哥媳妇每日里打发人送些菜蔬肉果过去才勉强收了,这样还非要每月往府里送二两银子呢。”陈夫人说道:“这也不知是怎样的飞来横祸,林大人与林夫人都是极好的人……哎呀!如今这样那林姑娘岂不也受了委屈?”卜氏说道:“这个不消担心,林姑娘是荣国府里嫡亲的外孙女,早叫接到府里去住了。”陈夫人听了点点头,又夸赞起妹子新屋子置得齐整,芸哥儿能干,卜氏笑道:“姐姐是做诰命夫人的命,咱们芸儿不是念书的种子,跟着他珍婶子做些事赚些嚼用罢了。”然后又忍不住夸奖了银蝶一番,说自从媳妇娶进门来自己是多么省心云云。陈夫人听了十分羡慕,叹道:“说起来子修年纪也大了,这些年虽是有人说亲,但都是外头的,到底要回京城里来,我想着还是在这里给他结亲好些。”卜氏忙安慰道:“外甥是有才气的,将来前途远大,姐姐无需担忧。”陈夫人却知道京城里处处龙凤,自己家这等寒薄的根基,却也是难事,幸好自己也不想着攀龙附凤,只要姑娘人好知事,也就罢了。
陈颐梁与贾芸匆匆到了小马胡同,守门的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堂屋里虽不大,却亮着两盏灯,只见林如海正在案上教林小公子写字,一旁傅夫人做着针线。见着他们两个进来,林如海放下笔来抬脸笑道:“子修是何时回来的?快些坐下!”陈颐梁连忙与恩师请安,又与傅夫人行礼。傅夫人笑着起身,让他们坐,然后亲手倒了两碗茶递到眼前。二人欠了欠身,傅夫人又牵着林小公子的手进了内室。陈颐梁便坐在一旁欲言又止,林如海只笑道:“子修这一行辛苦,你是任满归期,上峰大约给了你优等的评价吧?”陈颐梁点了点头。林如海说道:“可见这朝堂之中也不都是势利之人,这样也好,明日你去面见圣上,只管好好叙职就是。”陈颐梁见他事事不提自己,忙道:“老师蒙受不白之冤,学生岂能安心……”林如海沉下脸来,摆摆手道:“这些个事情你不要搀和进来,只管好好做你的官就是。”听了这话,陈颐梁不再多言,然后与贾芸略坐了坐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