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屋掩映在山林竹影之间,已是掌灯时分,一层浅薄橘红光晕透过窗棂暖暖敷射,清雅柔和,让人心中顿生暖意,更觉得这种温暖可亲可爱,不忍打扰惊破,只远远看着,心头亦安稳快乐。李俶和沈珍珠均不知不觉放缓脚步,慢慢走近小屋。
长孙鄂轻轻推开门。
女子身影婀娜,微风吹入,墨发飞扬。沈珍珠只看背影,便知道是谁,虽在意料之中,仍是欣喜不已,强力按捺心头激动。
慕容林致转身,淡淡对沈珍珠和李俶一笑:“二位定是广平王殿下及王妃了。”对沈珍珠道:“沈姐姐,这是咱们第二回见面。”慕容林致容颜虽然较往日瘦俏,却清丽许多,昔日大学士府小姐的娇柔渐已脱却,添了数分风尘俊逸之气,更是美得超凡脱俗。当年慕容林致之美可比兰花,今日则尤胜梅竹,已逼冰雪。
李俶扯了扯沈珍珠衣袖,她回过神,绽出笑容:“是,妹妹跟随师傅一向可好?”
“好了,你们也不必哆哆嗦嗦扯些闲话,正主子在里间,还不进去看看!”长孙鄂从中打断,边说边指向里间。
慕容林致也浅笑起来,说道:“是啊,刚喂他吃过药。”沈珍珠和李俶这才看清,方才慕容林致背向而立,乃是一直在捣药。
李俶几步赴入里间,微弱烛光下,可见里间只设一张简单床塌,上面横躺一人。长孙鄂带他们要见的“人”,该是指此人,而非指慕容林致?
李俶低眉一看床塌上的人,不禁惊喜交加:“陈周!”
他这一唤,床塌上的人本是昏睡之中,立刻苏醒过来,睁目一瞧,立时将被一掀,挣扎着要滚下床参拜。李俶一把将他按在床上,喝道:“不必多礼!”目之所及,见陈周肩、臂、胸、腿均被素布层层包扎裹住,浑身大大小小伤口不下几十来处,鲜血渗透。
陈周不顾手掌有伤,重重一捶击于壁上,鲜血渗流,吼道:“陈周有负殿下,没能守住金城。我麾下八千壮儿,以身殉国,独留我这残躯于世上,又有何用!”说罢,涕泪交加。
李俶心中之痛不亚于他,劝慰道:“敌我悬殊,此战之败,错不在你。留得大好男儿身躯在,还怕没有一雪前仇的机会?”转身对长孙鄂揖道:“定是先生出手救了陈大人,俶拜谢不已。”
长孙鄂笑道:“我与林致也是一时湊巧。这两年来,我师徒二人在回纥、贺兰山、金城郡一带四处游走行医,这次滞留金城郡乡间,便逢外夷犯我。陈大人和金城郡守将真勇士也,我与林致虽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袖手旁观,本想赴前线救护伤者,不料金城已破,倒让我们救起了重伤昏迷路旁的陈大人。便一路护送他来找你。”
陈周道:“若非长孙先生和……这位……慕容姑娘,陈周早已殒命于金城。”说至慕容林致时,稍有迟缓,因他亦知慕容林致原是建宁王妃。
李俶四顾这屋舍,疑惑问道:“那这里是?”
长孙鄂道:“我们昨日已至凤翔,往日我曾在此行过医,识得几个村民。此屋舍乃是村民空置房屋,特意拾掇出来予我用的。应当十分安全。”
李俶又是一揖:“长孙先生考虑周全!”长孙鄂救陈周至凤翔后不直接送其至行辕,而来找李俶,有其道理在内——陈周乃是败军之将,兼金城郡实为边防要碍,他若殉国也罢,肃宗若知其尚未死归来,一怒之下,其命休矣。要保住陈周之命,不惟药物之功,更要等待时机,一等肃宗消气,二等有机会以功抵过。这些,都该是李俶考虑之事。长孙鄂昔年曾与李俶夫妻二人一起到过金城郡,以他之老练,加上李俶并未特别避讳,自然看出陈周是李俶的人。
李俶又问陈周伤势,长孙鄂道虽无性命之忧,乃要加意看护和治疗。李俶乃劝说陈周一番,嘱其安心养伤,一切待康复后再作计议。
走出里间,沈珍珠轻声对长孙鄂道:“先生和林致何不在此长住。珍珠可以常来陪您下棋。”长孙鄂却锁眉看沈珍珠两眼,“你气色不好,”扭头责备李俶,“定然又是你气的她。”沈珍珠连连拉长孙鄂衣袖,笑道:“没有,没有的事,是照料适儿有些累而已。”长孙鄂一听小孩便高兴起来:“明天抱来给我瞧瞧。”
李俶陪笑插言道:“珍珠素来身子不好,先生明日顺便帮着看看?”
长孙鄂翻白眼:“没你的事。”
沈珍珠笑起来:“那您和林致暂时不会走了?”
长孙鄂朝里间觑一眼,低声道:“你说那么个半死不活的人躺在这儿,我能走得了吗?”
一席人来回说了半日话,慕容林致只站在一旁听着,偶尔泛起淡淡的笑,直如飘然世外的仙子,万事不放在心上。
长孙鄂真是喜欢小孩儿。沈珍珠翌日晌午带李适过来,长孙鄂爱不释手,抱着叽咕对语,快活得似个老顽童。
此后一连数日,沈珍珠均携李适来长孙鄂处。
慕容林致或研药,或提锄林间采掘药材,或为陈周换药处方,一刻不得闲,俨然深浸医药天地中。
长孙鄂也为沈珍珠把过脉,沈珍珠笑问他如何。他笑道“无碍,多加保养就是”,又回头与李适玩耍。
这日正与平常一般的玩乐,眼见日头渐落,严明正着宫女催沈珍珠回行辕,已有另一宫女喜滋滋入内禀道:“殿下亲自来接王妃了。”
沈珍珠有些惊异,大和关战事正紧,李俶数日来忙碌得几乎夜夜不归宿,从哪里抽出空来亲自接自己?难道我军已获全胜?不由眉有喜色。
长孙鄂点头道:“这小子,今日来这样早,怕我们把你母子拐跑么!”
沈珍珠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此际连一旁的慕容林致听了,肩头微动,也在暗自发笑。
“什么事这样高兴?”李俶边说边走进室内,抬目举手间意气风发,显见战事告捷。
沈珍珠站起身,掩口低笑,欲将长孙鄂方才之话复述一番,临到嘴边,到底咽入肚中,说道:“先生说你脚下长了风火轮。”
李俶蹙眉道:“那又怎样?”
“来得这样快!”沈珍珠轻笑弯腰,却在李俶身后看见一个人,笑声立即停下。
她肃容,压低声音对李俶道:“他为何来此?你怎能带他来!”
李倓却是一步步踏进,一双眼倒似生了根般,生生盯着慕容林致捣药的背影。今日子时至辰时,他与郭子仪内外夹击,大败安守忠部于大和关外,夺得数月以来首功一件,身上甲胄方卸,须发不整,有几分劳碌之色,刚从大和关归来,不及拜见陛下就随李俶匆匆赶至此处。
沈珍珠紧锁眉头,眼中对李俶尽是责怪。李俶微有歉意的拉拉她手,示意跟他先出去。沈珍珠摇头不肯。
慕容林致却在这时转过身。
她翦翦明眸往在场诸人一一扫去,所着处浅淡均匀,总是她那疏离淡漠的仪态,长孙鄂、李适、宫女、李俶、沈珍珠,在她眼中,宛若都是一般无二致的人儿,最后,将浅浅目光落在李倓身上。
李倓仿佛是咬着牙根,与那轻风拂水般的目光遥遥对视。四目对接瞬间,惊涛骇浪掀地而来,太阳穴卜卜直跳,宛若看到她眼中痛楚如锥,狠狠刺向他,令得他哽痛不已,随即蔓延,无处不在。又宛若只是错觉恍惚,细细看去,她眸中波澜不惊,漠漠然对低声道:“公子有礼了。”
平地一个焦雷。记不清多少个日月以前,洛河流淌顺畅欢快,她意态高雅,乘舟飘流而来,与他所对第一句话,可不正是这句?
李倓脱口唤道:“林致——”
慕容林致已经转回身继续捣药,听了这一声唤,回头,扬眉,面无表情:“我似乎不认得公子——”李倓全身僵直。
“哇,哇——”李适不失时机大声哭叫,击破室内的宁静和尴尬。
沈珍珠忙从长孙鄂手中接过李适,见他小脸通红,撅着小嘴,一副委曲不过的哭相,一入她怀中,哭声渐小。沈珍珠暗自诧异,抬头却见长孙鄂笑容古怪,连连朝她眨眼,不禁嗔怒,暗道你要解围,却要掐痛我的孩儿,真是岂有此理!
长孙鄂站起身拍拍衣裳,随口道:“殿下,你这个儿子当真是磨蹭人,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的……”边说边叹气摇头,看得沈珍珠牙痒痒。听他又说道:“正好你们兄弟都来了,有事要跟你们说,出去说罢。”说毕,负手就往室外走,李俶顺手一拉李倓,李倓“哦”了声,如梦初醒,木木的跟着走。
李适哭声渐止,却不肯离开母亲怀抱,沈珍珠呢喃低语,吟唱吴兴小曲,哄得半晌,才让他安然入睡。
慕容林致放下木杵,姗姗走入内室为陈周换药。
沈珍珠将李适放于宫女手中,想着长孙鄂与李俶兄弟的谈话也该结束,往室外走去。
屋外水井旁,长孙鄂与李俶还在说话,严明远远伫立守卫。
李倓与长孙鄂、李俶相距甚近,却仿佛没有听他二人说话,心不在焉,仰望天际一抹残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孙鄂见沈珍珠走过来,微笑着拍拍李俶的肩膀,又说了几句话。隔得远了,听不清,倒是最后一句送到了沈珍珠耳中:“林致天姿聪颖,兼且好学不倦,他日之成就,必定在我之上。”她听了自然喜悦不已,李倓听到,只是沉默不发,意气十分低沉。又听长孙鄂道:“陈周之伤已无碍,老夫与林致明日便拟离开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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