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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后妃传之珍珠传奇 [出版] (沧溟水)


  她委实心虚,见他走近伫立面前,屏息试探般的再去拉扯他腰间佩玉,娇怯之容毕现,希望能稍稍平息他怒气,李俶却将手大力一扬,她踉跄着后退数步,听到“呯”的巨响,身后屏风被撞倒,疏拉拉委地摊开。
  她脚下不稳,滑倒在屏风上,手腕微疼。那屏风是玄宗以来流行民间的九叠屏,手腕该是不慎被折叠处鎏金泡钉划破。
  他也不来扶她,只慢慢弓下身,冷冷看她,忽的发出一声谑笑:“好个凑巧碰上,若我今日不去那茶楼,你与他是否要闲谈整日,乐不思归?”
  “今日之事,是我有错在先,可是——”沈珍珠仍然试图解释。
  “休说可是!”李俶断然喝止:“你我心知肚明——我也不是第一回亲眼目睹——你们敢这般视我如无物?!”
  沈珍珠怔怔望着他,头脑混乱,思绪如麻草盘根错节,理不清该从何处想起,该由何处理会他的话语。
  便桥……洛阳……篝火……
  那日便桥情形,李承宷或崔光远自然会一五一十报诸李俶。李俶何其聪明,早在回纥,定就知道默延啜之心,及至与默延啜共救她出险,仍对默延啜不失防范。——他一直对她与默延啜心存疑心戒心,却不亲口向她问询印证,原来不仅在李泌眼中,她是如此不堪;就连他,深心所怀,怕也不是全部释然。
  想至此处,脑中原存一些混沌,立时霍然——那日篝火旁,她身着的裘衣本是掉落在营帐外,她生恐出去再遇默延啜,故忍冻未出去拾取,然而第二日醒来,裘衣已在营帐内;她明明合身伏于酒醉的李俶身上,料无不着凉之理,为何醒来却无任何不适症状?莫非——他是佯醉?
  他不信自己,从来不信。或者不仅默延啜,她曾被安庆绪囚禁,他或许偶然午夜回想,犹心存疑窦。
  既然如此,他为何信誓旦旦,柔情似水。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因为她是适儿的母亲?
  他是要欺她,还是欺瞒他自己?、他如今对她,尚存愧疚,也系如海深情。然而,时日一长,愧疚自会慢慢消散,所谓情深一片,终会如云如烟。
  原来她一意想抓住的,一意昂首以对,不舍不弃,不退不避的,只是这样……
  李俶蓦地收口。他激愤狂怒之下,口不择言,此际话一出口,倏的失悔。
  她原本面色晕红娇俏,俄而红晕渐收,白若玉瓷,不见一丝血色,眸子幽幽与他若对若离,一时若失神怅惘,一时若痛楚难当。
  他惊痛,提手就去扶携她,急急解释道:“珍珠,你——,我——我晕头了,我胡说一气——”触手处只觉她双手冰凉,身子微微发抖,心中愧恨无以复加。
  沈珍珠任由他慢慢扶起,依然是那怔忡失神的模样,既不生气,也不抗拒,浑然进入自己的天地。李俶焦急,揽住她肩头,连连唤她的名字。急切的要在她脸上捕捉一点讯息,怒也好,气也罢,却似乎甚么也不能抓住。
  脑中无数念头掠过,以为已过千百年,其实不过瞬息之间。
  沈珍珠轻轻推开他,嘴角泛起一缕淡笑:“你回元帅府办理公务去罢,我想在房中独处一会儿。”
  李俶摇头,定定的看着她,“我哪里也不会去,珍珠,我求你不要胡思乱想,别误会我的心。”
  她无意识的对他笑,眼中明明有他如玉修长身影,眸中却黯淡无形,笑过后,轻轻挥袖,往内室走,毫不经意般随口嘱咐道:“快去罢,国事要紧,早些回来,我等你。”
  李俶却在那挥袖之间,看到一抹鲜红。
  “你受伤了!”他抢步上前,一把抬起她手腕。
  “是吗?为何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她茫茫然,看右手腕部,有红豆般血红。
  李俶不由分说,捋起她衣袖,松了口气,被泡钉刺破极细微的创口,早已不流血,依旧心疼难抑。低眸看她雪白无色的脸庞,忽的合臂一搂,将她严严实实环于怀里,软声求告道:“是我的错,你生气也好,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别这样不理不睬。你这般模样,可知我有多么心疼——”
  沈珍珠并不回答,李俶触其双手,愈加觉得寸寸冰冷,就算渥于他掌中,也无法温暖。她身躯不再发颤,却僵直如血液凝结。
  他急欲表白,却不知如何述说,只垂头去觅她双唇。她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嗯”了声,头微微一侧,避开他,随即推开他的胳臂,依旧朝内走去,掀开珠帘,慢慢坐在床塌上。
  遥望窗外,春风和煦。
  昔我往者,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道:“我就在这里,别叫人来打扰我,我不喜欢。”
  李俶痛悔已极,说道:“你想吃甚么,我着人做了送来?适儿午睡将醒,一会儿我抱他来见你?”
  沈珍珠依旧望着窗外,轻轻说道:“我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想吃。你出去罢——”
  李俶知其最不想见之人,正是他自己。此时就算强作解释,只怕越描越黑,一时无法可想,依依凝视着她,一步步退出房间。

  愁连远水波涛夜

  李俶整日思绪不宁,偏偏边碍甫出极大不利之事,若非为此事,他今日也不会如此无法自控,铸下大错。
  一时李泌与他商讨西北防御回守之策,一时信使禀报郭李二位将军常山、太原战况,征调发配粮饷,一时又闻回纥与来援他部士兵发生争执,一时肃宗宣他呵斥责备。到底忙至夜深露华浓重,才脱身匆匆回返。
  两名宫女侍立门外,他沉声问道:“王妃怎样?”宫女低声道:“回殿下,王妃在房内,不许奴婢们进去,到现在粒米未进。”
  他推门入内,房中幽暗昏黑,未有掌灯,明知庭院上下着人把守,她决无可能离开此室,他仍是无端升起一缕恐慌害怕,只觉屋中空荡荡无人,天地虚空,只剩了他一人。此际,连脚步亦是轻飘浮动,就着窗外幽光,恍恍然朝内室走,口中轻轻唤“珍珠”,却不见回应。由房门,至内室,不过十余步距离,在他足下如此漫长,倒似由长安至灵武,也没有走这样久的时间。
  珠玉帘后,隐隐可见床塌上伏有一人。他心头沉甸稍松,哗的掀开帘子,急步走上去。
  却见沈珍珠合衣朝内侧躺,初春晚上甚凉,身上未着被褥。他不知她是否真的睡着,弓下身,贴近她耳垂,低低又唤她一声。
  未得回应。他轻轻叹口气,替她除去鞋袜,扯开被褥盖在她身上,随手去探她额头,却觉掌心一凉,她的泪水,满盈手掌。
  他悚然惊醒,俯首低眉又去唤她,轻轻拍打她细削肩头。她身子往内侧缩了缩,声音略有哽咽,听起来倒还清晰:“别动。快去睡罢。”
  他稍觉安慰,她肯为他流泪,总好过不说不动不理不睬,柔声说道:“那好,你好好的睡罢,我陪着你。”坐在床侧,夜色幽深,月光凄迷,静静的守着她。
  沈珍珠自李俶离去后,头脑迷蒙混浊,饶她对安庆绪、默延啜均进退有致,此际何去何从,却迷惘昏乱。
  离开他,这天地虽大,她以何处为家?不离开他,此后岁月漫漫,她与他如何相处?想着想着,人便莫名的疲倦慵懒,渐渐睡着;过不得多久,又慢慢醒来,再翻来覆去的想,再又睡着……不知不觉中,泪湿面颊,濡透枕巾。
  她何以还要流泪,何以犹疑难决?莫非,她深心之中,原是舍不得离开……
  她听见他入室,叹息,呼唤,他掌心温暖舒适,抚向她面庞一刻,她所筑心之堤坝,几乎哗啦松垮,装作糊涂,转过身去,若许一切都会过去,他与她,仍是宫中人人称羡的恩爱眷侣。然而,她不能——心若已有隔阂,她怎么再安然与他携手而行?他已不信她,她怎能再自欺欺人,与他朝夕笑靥相对?
  反反复复的想,反反复复的流泪,反反复复睡去醒来。
  再一次醒来,行宫更漏声声,捱不明的长夜,筋骨松散酸痛。床侧,李俶合目倚着床头,大概困倦难当,睡梦中鼻息细微。
  她不动声息的下床,赤足朝窗外那一轮凄清琼华走去。
  手腕一紧,被他死死攫住,听见他在身后急促的声音:“你去哪里!”
  她扭头朝他一笑,月华光晕下,他神色朦胧不清,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气,说道:“我能去哪里?这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我还能去哪里?”
  他松开她的手,黯然说道:“我只是怕,怕你生气,怕你离开我。”
  她走至窗下,低低说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只望你能念及过往情份,好好待适儿。”
  他心中大痛:“难道你仍要如此误会我,我是那样口是心非的人吗?”
  她淡淡笑道:“是珍珠不配与你共谐白首。你心已存疑,何必可怜我,我只要自己一点尊严,总不过份吧。”
  他一把拉过她的身子,深深看向她双眸。隔得这样近,他的眼神幽深,似有痛楚伤感深蕴,只对视一瞬,便教她沉沦其中。她惟有紧闭双眸,心如刀绞,让这天地都静默,闻他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
  “珍珠”,他欲说还休,仿佛要说之话,艰涩难言。忍耐良久,终于哑声道:“别再怪我,今日……只因我实在……实在害怕……还有妒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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