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珍珠把馒头藏在身子后头,冲着顾曜行礼。
“拿来。”
几根手指骨节分明就这么伸到珍珠面前,小宫女心里一千一万个郁闷看,还是怯生生的递上了馒头。
食物被投入湖中,成群结队的锦鲤便围了上来,顾曜坐在石栏上,背靠漆柱。
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你来我这多久了?”顾曜口中这个你,指的自然是珍珠。
“快三年了。”珍珠想了想,“养了两年多的吉祥。”
珍珠是顾子期大选的时候入宫的,因着她年岁小,家里也不过是地方富户,没多少银钱打点,便跟其他一起入宫的宫女一样直接□□后分到了各殿,而她之所以能够留在顾曜这儿,也全因着吉祥误打误撞的看中了她。
人仗狗势。珍珠觉得这四个字是对自己最好的诠释。
“等我走了,吉祥你也要好生的照看。”
“奴婢晓得。”珍珠脑袋点成了拨浪鼓,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他要走,走去哪里?
对上珍珠圆睁的大眼,顾曜笑着抓了一把吉祥,吉祥脖子里沉香精雕而成的狗牌落入他的掌心,下一刻,就被抛了出去。
珍珠慌忙伸手去接,司制局的人说了,这拇指大小的一块,可比得上一块黄金呢。
“送你了。”
“殿下……”珍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哼哧了半响,“奴婢带会不会有点大?”
“哈哈哈哈,珍珠真是本殿的开心果。”顾曜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那上边去,等他笑够了,才继续,“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你拿着它,什么时候在宫里呆够了想离开了,随时去找容夫人。”
宫人年过二十五之后方可离宫,陈福垂头盯着地面,殿下是赏了她一个天大的恩典啊!
“殿下要去哪?”
“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奴婢等殿下回来。”珍珠握着木刻的狗牌,她心里不可谓不开心,等她满了十六岁,就可以回家嫁人了,但转念一想,她要是走了,吉祥别人照顾不好怎么办啊,不如等顾曜回来,她再请旨离开。
“无需,不过本殿也不好吃亏,不然便拿这个做交换吧。”说着,手指一勾,珍珠脖子上挂的金镶玉就落到了顾曜指尖。
这可是上好的玉啊,她离家前母亲送的,就这么换了个狗牌?
珍珠刚要开口,就听顾曜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到我手里的东西别人就休想再拿回去。”
“金镶玉么?”珍珠眼巴巴地望着他把东西收入广袖中。
顾曜起身,腰间的玉灯笼有些扎眼,他迎风而立,声音低不可闻,“天命。”
这次虞山城之行,对他而言更是个机会。只要他想要的,只要他握住了,他人就休想再夺回去。
不管是即将到手中的虎符,还是之后的万里的河山,面对这些,母亲总是把他护在身后,为他博取,然后小心翼翼地向他展露着她的野心,生怕把他吓坏。
可母亲却没留意到,这所有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他所图。
金镶玉比天下而言,太渺小。
☆、云巅之上
顾子期这一倒,昏昏沉沉的近大半个月,宫妃送去的汤水皆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昌乐殿除了御医和他的几名心腹,他人一律被拒之门外。
这场变故,连一向隐居在鹤山的顾老爷子都惊动了。这是顾子期称帝以来,顾老第一次踏入汝城,只在顾曜离开皇城前,与众人匆匆打了个照面。
元容与顾老爷勉强算得上是旧识,那时候她倾慕顾子期,总是得了空闲就拖着三哥四哥往顾家跑,顾老爷每每见她都以一副慈爱的模样,如今细细想来,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元容举杯饮茶,顾老爷坐在上首,和几个小辈虚伪的表演着一副其乐融融的尴尬戏码。胡须灰白,笑的一如记忆中慈祥。元容心里清楚,这是只老狐狸,一只能够教出顾子期的老狐狸。
“曜儿此行可要注意身体。”顾老爷拍拍顾曜的肩膀,便有内监适时的呈上几份漆盘,地契银票,孤本玉器,前者实用,后者清雅,“我也没什么可送的,收着吧。”
“孙儿谢过祖父。”顾曜抱拳而拜。
身子还未跪下,就被顾老扶住胳膊,“你身为皇子,这礼可行不得。”
宫妃面面相觑,对于顾老爷的身份,她们多少有些拿捏不准,她们是后妃皇子,而顾老爷虽是顾家的家主,身份却只是一介商贾。当初顾子期登基后,便拟旨想尊其为太皇,奈何顾老不允,事情便一直拖着到了现在。
元容心中冷笑,什么不允,他与顾子期不过是名义上的父子罢了,主仆有别,君臣有别,纵然外人不知,顾老爷骨子里也不敢太过逾越,真拿自个当顾子期的生身父母。
这次他回宫,无非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顾子期压阵。
这顿饭食之无味,如同嚼蜡,不过半个时辰,顾老爷就有些疲乏,众人也不好再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散了场子。
元容坐在辇轿内把最近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盘算了个清楚,刚入软语斋就屏退了周围的伺候宫人,只留下乐衣和勺儿。
“陛下好生的算计。”乐衣怒急反笑,这些年她被他的行为遮蔽了双眼,只当他是个一心埋在朝堂的君主,对元容的如履薄冰多少有些嗤之以鼻。直至出了审喆弑君这事,她才彻底明白,那个男人的心思是多么的深沉,似风平浪静的大海,碧波无痕之下深不见底。
这才是他啊,从一无所有走到万人之上。
“打明个起,你们便日日随我去昌乐殿。”
曜儿走了,她便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
“夫人。”乐衣衣袍微撩,整个人便拜了下去,“奴婢想随殿下一同去虞山。”
顾曜不是别人,元容不会像对姜重明一样,给公孙训透露他的弱点,她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兵戎相见,公孙训是会念在他赵氏仅存的血脉上手下留情,可是曜儿呢?他不会,对他而言,虞山城那只精锐的队伍,与他无丝毫关系,他们是匪、是贼、是祸患。
“军中岂容女子儿戏。”元容当即否决,“我便是愿意,曜儿也不会允,这可是他初入军营。”
乐衣的眼神越来越黯淡,元容权当看不见。乐衣与公孙训的心思,她看在眼里亦记在心里,他们恨不得曜儿立刻知道他是赵家的子孙,恨不得马上起兵造反。
这些事情,他们敢做,但是元容不行,她就顾曜这么一个儿子,她明明可以妥贴的把江山送入他的手中。
所以她要留下乐衣,不允许曜儿的身边存在丝毫的意外。
说她自私也好,胆怯也罢,复仇与杀戮,这条路太血腥,太难走,她不能把她的儿子送入万劫不复。
更何况,对手还是顾子期。
比起元容的谨慎,顾曜倒显得松快许多,这些日子,他就着朝中的形势,暗暗地拨了几位低品级的兵将与他同行,点的大多是顾子期的人,对于顾曜此举,大臣们虽有非议,奈何帝王辍朝,上表的公文只得占压。
儿子大了,有自个的主意,元容得到消息也不多言只随着他,不过分插手。
他离开皇都那日,艳阳高照,元容立在宫墙之上,看着浩浩荡荡地队伍离去,顾曜骑着枣红色的战马,一身金色盔甲也阳光下十分耀眼。耳畔是低沉的号角和震天的擂鼓声。
砰——砰——
每一下,都砸在元容心上。
许多年后,元容每每提到这天,都有些莫名的感慨。
北国的风光与南方不同,处处透着粗犷,顾曜骑在马背上,这一路,他遇到过自足的农户,也见识到过饿死的流民,经过了富饶的城镇,也踏上过贫困的村落,世间万物,亲眼所见,才有实感。
“陛下励精图治,十几年便把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成这般,已是万民之福。”宋昭成骑马跟在顾曜身后,他是顾曜的侍读,此番顾曜点名了要带他同行。
“踏出皇城,方知天下之广大,自身之渺小。”父皇考校他学问的时候,曾多次说过,他与顾麟虽有才略,可惜总是雾里看花,差那么些火候。
父皇说,人唯有看清自己的弱小,方能变得强大。
他问父皇,“那您的弱点是什么。”
“太过强大。”他说这话的时候,顾曜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时候自己还不懂,强大不好么,强大是可以无懈可击的,他说,“当你变的越来越强大,内心越来越坚硬的时候,会抹杀掉自己柔软的部分,而别人的柔软也闯不进来,唯有变成一根坚硬的刺,才能穿透坚固的心脏。虽然疼,但是却能感到存在。”
他说,母妃便是那根刺。
他说,他已经没有心气在照顾娇嫩的细芽。
“我想成为父皇这般的男子。”顾曜记得清清楚楚,他说完那句话,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那么开怀。
他笑了许久,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儿一生甚长,世间可求至美之物甚多,无需像我,何苦像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旧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可他却深深崇拜着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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